第20章 浮想

浮想

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父親和楊詠棕喝了挺多,楊柚歆也不少。

他們談得很愉快。

“你爸喝成這樣能開車嗎?”母親推了推田知意,“喊個代駕呢。”

田知意拿出手機,找出滴滴,下單前看了眼母親:“媽媽不開車嗎?”

母親下意識地看眼了腹部,擡頭只見田知意盯着自己,頓時有種被戳穿的羞惱:“看什麽,趕緊下單吧。”

她的語氣有些急躁,話出口時連自己都愣了愣,又緩下語氣來找補:“要是擔心錢的話等下我轉給你。”

田知意搖搖頭,自嘲地笑着下了單。

……在期待什麽呢?

就算這樣明顯的試探,母親就是要裝聾作啞,她又能如何呢?

代駕來得很快,父親已經站不穩,但仍勉強撐着跟楊家道了別才坐到副駕上。

送走了楊家人,田知意和母親坐在後排。

她們各自系了安全帶,當中很自然地空出了一道間隔。

泾渭分明。

不知道為什麽,田知意腦袋裏蹦出這麽一個詞。

車輛啓動,一側商業街的光照進車內,劃出光與暗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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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知意扭過頭,将自己的臉埋進了陰影裏。

……界限更加清楚了。

“我們好久沒有這樣坐在一起了。”母親柔聲感慨。

田知意順着聲音轉過頭。

許是此時的生分也觸動了母親,她臉上露出了少有的落寞神情。

田知意努力回憶了番,記憶裏與母親并排坐的時候本就少:坐沙發上、坐電影院裏,坐音樂會廳裏、坐宴席桌前……

這些事随着她課業的繁忙日益減少,仿佛在時間的流逝中自然而然地剝離了她的生活。

田知意沉默片刻後才出聲:“一般這麽坐着都是有話要說的時候。”

“你說的對。”母親表示了認同,“你剛跟他們聊了那麽久,聽說楊柚歆是做什麽的了嗎?”

田知意敏銳地察覺到母親是在考較她。

這意味着接下來的話母親會意有所指,她須打起精神應對:“說是她開了個廠,生産醫療器械的。”

“是個燒錢的産業吧?”母親感嘆,“不過她從國外留學,認識了朋友帶了技術回來,有沖勁,家裏也樂得支持她,甚至來找我們一起支持。”

田知意明白了母親的意思。

……只有優秀的人才能得到家裏的全力托舉。

看來她的試探還是觸碰到了母親的神經,也許在今晚之後,孕育二孩就該成為全家心照不宣的事了。

她沒有半分辯解的心思,甚至連想都沒去想,似乎直接就接受了被放棄的事實。

……明明不久前還在為這件事不甘心的。

此時,充滿她腦袋裏的是留下的那張簽紙上的詩文:

“不如守舊待時來。”

……待時來。

這三字甫一見到便讓她有種深深的觸動,讓她把簽紙貼在硬紙板上,再剪下來,做成書簽夾在《5年高考3年模拟》裏,好時時看見。

彼時的她覺得等待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就是等到高考再次到來,考好才能翻篇。

此時才知,最難的是被外界刺激時一動不動,依舊保持平穩等待的姿态。

良久,田知意輕聲問:“爸爸會投資嗎?”

母親搖頭:“不知道,也許會吧,畢竟他一直面子薄。”

田知意沒否認。

父親向來如此,從不等人直接拒絕,只等人主動放棄。外人不遷就他這點,他便幹脆出點血,成全了面子,能搏個大方的美名。

她對此再熟悉不過。

周日一早,田知意主動提出要自己坐車回學校。

父親宿醉剛醒,見她如此識趣,露出了松了口氣的表情:“也好,我現在這樣不方便開車。”

田知意随意吃了幾口早餐,在行李箱裏塞滿秋冬的衣服,便喊了輛滴滴車。

母親看着她拎行李箱的模樣,又看着仍躺在床上的父親,欲言又止。

田知意打開門,瞥了眼屋內,沒耐心等母親內心掙紮出結果便出門去了。

滴滴車等在了樓下,司機見她拎着大箱子,下車幫她将她幫行李放進後備箱。

她說了聲謝謝,坐上了後座系好安全帶。

車輛起步,窗外的景物飛快地向後倒退,仿佛時光的回溯,在蘇城的過去也在回溯裏消退,正在被壺州發生的一幕幕取代。

複讀不到兩個月,她卻覺得比重讀了一個高中還要漫長。

彼時融在大環境裏,如順流直下,酣暢淋漓,時光飛逝。

此時孤身一人在外,如逆水行舟,步步艱辛,度日如年。

……離高考還有200多天。

田知意低下頭。

她想,她要像一顆種子埋進土裏,在沒人看見的冬天紮下深深的根,等待春天的破土;她要像只蛹,慢而堅定地用厚厚的繭子裹住自己,忍受累日的蟄伏直到破繭成最美的蝶。

上大巴後,田知意把昨天代駕的支付截圖發給了母親。

昨天母親說過要轉給她的,可惜今早全然沒了動靜。

要是往日田知意也就算了,但如今的她已經明白了不少事,再無法像過去那樣忍讓了。

愛也好,錢也好,都跟機會一樣,不會在原地等人,有所求就必得伸手去要。

被拒絕了下次就換種方式,直到得到為止。

沒什麽好避諱的。

她看向窗外,高高的廣告招牌後藏着許許多多的房子、許許多多的人家,就像她心裏密密麻麻的心事,被安置地妥妥當當。

手機屏幕亮了亮,田知意滑開看了眼,發現是聞漫的消息,問她什麽時候到。

田知意心下一暖,片刻愣怔之後才去看車票上的班次信息。

這種有人牽記的感覺着實不賴,何況她已經許久不曾感受到了。

大巴按時抵達了車站,停靠在地下。

許是她昨天離開後,壺州下了場不小的雨。地下車庫到處都潮漉漉的,泛着濕氣與水泥混合的馊味。

田知意等人群散了才拿到了她的行李箱,滾輪滑過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是誰凝重的嘆息。

她走了很久才找到向上的扶梯。

扶梯很高,停着不動。田知意不知道這扶梯是否還在使用,但她沒有選擇,旁邊的樓梯同樣高得吓人。

她費了些力氣把行李箱推上扶梯,扶梯晃了晃,以極為緩慢的速度運轉起來。

身側的樓梯在緩慢地下沉,天花板離她愈來愈近。牆壁擋在她面前,出口要拐90°彎,在扶梯上只能看到條窄窄的線,隐隐透着些許亮光。

田知意在逼仄的空間裏掙紮,就像擠上了輛老舊緩慢的列車,只有到站時的那一道門縫,才是喘息的窗口。

這一路她沒看到一個人,卻在豁然開朗的出口,看到不知從哪裏湧來的密集人群。她仿佛穿越了長長的生命之旅,剛剛落到了塵世間。

人群擁擠着從狹窄的閘機一個個地穿過去,像是慌忙蹦出罐頭的一條條沙丁魚。

田知意看着人群,沒有半點想要擠過去的想法。

她想起母親腹中還未出世的孩子。

……人來這世間一遭,純是為了受苦嗎?

驀地,她聽到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正高聲喊着她的名字:“田知意——”

她尋聲望去,只見聞漫高舉着雙手,邊揮動邊呼喚她。

田知意的眼睛倏地一亮,不自覺加快腳步向他那邊走去。

人群依舊擁擠,環境依舊晦昧,她全然不見。

陰影裏的聞漫是那樣顯眼,熠熠發亮。

他像是浩瀚宇宙裏撒下的星塵一點,剛好落進了她的眼裏。

她只要望着他,就不會再迷失方向。

“等很久了吧?”田知意問。

“我算好時間的,剛到。”聞漫伸手去幫她推行李箱,“我們是在這附近找吃的,還是先回公寓?”

“我不急,都可以。”田知意看着他,“你覺得呢?”

“我看時間還早,在這附近吃飯也來得及。”聞漫指了個方向,“附近有個寄存行李箱的點,24小時只收10元,暫存那裏可以嗎?”

田知意應下了。

母親看到她的發的代駕截圖後,連發了3段60秒語音來表明态度,但最終還是把紅包發了。

田知意收了紅包,沒去聽語音。

不聽也知道說了什麽,反正不會是誇獎人的話。

車站剛落成時是在老壺州城挺偏的位置,但随着城市的發展,車站附近也日益熱鬧起來,如今聚集了中高端小區,也有知名的商圈。

田知意打開大衆點評,發現吃的确實不少。

“想吃什麽?”聞漫征求她意見。

商圈裏有兩三家烤肉店,田知意看了看,有些心動。

仔細算來,她昨天起就沒怎麽正經吃過飯,今天的早餐也吃得匆忙,經過舟車勞頓,确實有些餓了。

“要不……烤肉?”她問。

聞漫有個短暫的愣怔,很意外她的選擇。

印象裏田知意的口味總是偏清淡,烤肉似乎不該出現在她的食譜裏。

但他很快回過神來:“自助烤肉行嗎?我手藝還可以的。”

“是……嗎?那一定要嘗嘗。”

聞漫聽到田知意輕聲的呢喃,像是三月春風裏柔軟的莺鳴。

她的笑容,也如三月的花兒般,小而秀麗地綻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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