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夢成
夢成
田知意看了眼聞漫,他一言不發,從神情裏辨識不出他的想法。
似乎覺察到田知意的目光,聞漫快速回了她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容:“沒事的,和往常一樣去工作了而已。”
田知意小心地看向章成絹。
章成絹也對她笑了笑,用漏勺撈了些筍片鹹肉:“來多吃些。”
田知意道謝着将碗遞了過去。
方才的緊張氛圍仿佛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想。
田知意感覺心口堵堵的,像是憋了一口氣一樣。
她覺得自己像在跟誰較勁似的不痛快了起來。
……無論是誰突然聽說父親要這時候去武漢,心裏都不會好受吧。
那她……不就剛好在戳人心窩子嗎?
……天吶,有補救的方法嗎?快想快想!
田知意加速思考,卻像是撞進了死胡同,眼冒金星也想不到合适的話。
聊天時說出句圓不了場的話,就像掼蛋時打出張收不回來的牌,只會讓隊友一言難盡、自己百爪撓心。
田知意愈想愈覺得自己多話。
要是問了聞叔的去向之後閉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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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麽幹脆連這句都別問。
她徹底沉默下來,小口啜着碗的湯。她的身邊像是結出了一層厚厚的障壁,将她和周圍泾渭分明地隔開。
“吃得慣嗎?”
章成絹突然的發問像一支利箭擊中障壁,在田知意心裏激起震顫,她在強烈的情緒動蕩裏擡起頭,費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章成絹不過問了個尋常的問題。
腌篤鮮是蘇城菜,田知意清楚這是章成絹怕她吃不慣特意準備的。
……這就沒什麽吃得慣吃不慣一說了。
況且腌篤鮮的湯汁被熬煮得十分可口,鹹肉與小排的油脂被撇得幹淨,只留下與冬筍小火慢煨過的清香。
“好、好吃的。”田知意小聲地回答,眼神閃躲,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和老家的味道很像。”
章成絹笑了起來:“這還是我在滬市跟人學的。”
她講起往年做生意的事,聞漫也跟着插了幾句嘴,氣氛很快輕松起來。
田知意只靜靜看着他們,像是站在玻璃花房外的人,隔着透明的牆看着裏面溫暖美麗的場景,卻不敢推門走進。
飯後,田知意拿着洗好的衣服去二樓晾曬。
她不知道陽臺的位置,章成絹就讓聞漫帶她上去。
田知意跟在聞漫身後,在轉角的時候看了眼小窗。
簾子被拉到一旁,透過窗外剛好能看到房屋西側的大片菜田。地裏的菜已經長出了綠綠的葉子,陽光撒下來,正是一幅好春光。
“在看什麽?”聞漫注意到田知意的腳步停了,回過頭來看到她正盯着窗外。
“我在看菜地和遠處的河。”田知意說,“這扇窗不能開嗎?”
“不能呢,風會很大。”
田知意感覺有些可惜,要是能從這扇矮窗翻出去感覺一定很好。
聞漫看着她惋惜的表情:“就是因為大家都像你這麽想,這扇窗從一開始就封死了。”
田知意疑惑地看着他:“這裏不高,就算摔下去也不會有事,為什麽一定要封死?”
聞漫捂臉:“你知道以前有種東西叫旱廁嗎?”
田知意不說話了。
……如果你覺得一項規則特別離譜,那一定是發生過更離譜的故事。
二樓晾曬衣服的位置在玻璃移門外“L”型露臺的南角落。
午後沒什麽風,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田知意的心情也随之明媚起來。
這裏讓田知意想到了公寓頂樓的天臺,只不過圍欄要矮得多。
“要是搬張躺椅在這裏曬太陽一定很舒服。”田知意猜想。
“會有點冷哦,有時候風還是挺大的。”聞漫指了指樓下,“我媽經常在那個位置曬太陽,那裏沒什麽風。”
田知意順着聞漫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章成絹剛好搬了張躺椅,坐在一樓外的屋檐下。
她身上蓋了條不薄的花被,手裏拿着棒針與毛線。
“阿姨在織毛衣嗎?”田知意問。
“看起來不像。”聞漫仔細看了看,“應該是在鈎鞋。”
田知意花了幾分鐘反應過來,她想起章成絹穿的那雙手工鈎針棉鞋,當時覺得還挺別致,不知道那裏能買到,現在才知道竟然出自章成絹本人之手。
“阿姨真是心靈手巧。”田知意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她以前很得意自己的雙手,白淨細膩,完全沒有勞作與吃苦的印記。此時她卻覺得這雙手格外沒有用。
“如果我掌握了這些技能,是不是不用再恐懼了呢?”她喃喃着。
“嗯?”她的聲音随風落在了聞漫的耳中,“你想學會什麽技能?”
“你、還有阿姨會的那些。”田知意掰着手指數,“做飯洗碗之類的不說了,阿姨會做鞋,你會拆筆記本電腦,這是我憑空想都想不到要去做的事,我甚至不知道該從何學起。”
聞漫想了想。他想到了幾種回答,但都不讓人滿意。他覺得田知意的困惑并不在沒有技能,只是這問題太難,他也不知道答案。
見他陷入沉默,田知意也知道自己過激了:“算了,我也就一時瞎想想。”
說着,她将目光轉向邊上的房間:“這個房間有人住嗎?”
“現在沒有人住,你好奇的話我們一起進去看看。”
房間的窗戶開在南邊,門在東面。是扇手工的木門,紅漆斑駁,透着年代的印記。黃銅的鎖孔有些褪色,上面插着把鑰匙,聞漫擰了擰鑰匙,輔一輕推門便開了。
陳年的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響,掀起微塵在陽光下旋舞。撲面而來的舊書的氣味仿佛是記憶的聚集,絮絮叨叨着不曾埋沒的過往。
田知意站在門前,面對她的是頂天的一整牆的木制書架。書架的盡頭連着同樣到頂的木櫃。
房間的南側是一張巨大的書桌,一張靠背椅。北部有張床。其他位置放着生活雜物,只是房間裏已經沒有人生活的跡象了。
“這裏最初是爺爺的書房,後來……成了爺爺臨終前的居所。”
“他每天都在這裏看書嗎?”
“看書、練字、畫畫。”
聞漫說着,從書桌下拎出一整捆的紙,熟練地解開系緊的繩扣:“我給你看樣東西。”
田知意走進才看清是一張張寫大字的宣紙,上面的字跡并不規整,還有随處滴落的墨點。
她隐約猜到了這是什麽,卻不敢明說:“這是……誰寫的?”
“是爺爺初學毛筆字時攢下的紙。”聞漫解釋,“當時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憑着一腔熱情紮了進去,每天幹完農活後就在這邊寫字。”
“那你們是什麽看法呢?”田知意問。
“沒什麽看法,老爺子喜歡,又沒耽誤事,但也沒對他抱什麽期待。”
“然後……”
“然後你也看到了,挂在堂屋呢。”
田知意看着手裏的宣紙,又想到堂屋的對子:“他練了多久呢?”
“三年多吧。”聞漫簡單算了算,“村裏也有一些人家過年會買了紅紙請他寫。”
田知意低頭想了一陣,又幫聞漫一起将宣紙拾掇整齊,用繩系好重新放回書桌下。
“你說,我學什麽東西是不是終究要落到有沒有用上?”
田知意知道她這個問題很掃興,但她的心頭又悶了起來,像是壘了堵磚牆,不說出來就不會舒坦。
有用無用之問大到不好回答,聞漫不得不弄清楚她的意圖:“為什麽這麽想?”
所幸田知意縮小了問題的範圍:“比如你爺爺練字,如果他不能寫出對聯,或者沒有人寫對聯,你們是不是會覺得爺爺只是興趣愛好,不會把他的認真當回事呢?”
聞漫沒有立即回答,看得出他确實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過了片刻,他回答:“也許吧,不過爺爺并不在意我們是怎麽看他的,只是讓我們把他的作品挂在牆上。”
“然後你們照做了?”田知意問。
“在我們眼裏确實夠上了可以挂在堂屋的水平。”
“如果沒有呢?”田知意繼續追問。
“那可能當個春聯貼在門上,明年還能換新的。”
“也就是說……”田知意将雙手合攏貼着下颚,微微歪頭,“是先想做什麽就去做,達到一定程度,自然會有人來欣賞,對嗎?”
聞漫想了想:“對。”
……而不是萬事畏首畏尾去看別人的眼色。
田知意擡起頭露出笑容:“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全然不似往日怯懦纖弱的模樣,此刻她的笑靥仿佛春風拂過的桃枝,花苞悉數綻開,灼灼欲燃,明麗得教人別不開眼。
聞漫看着她的神情,微微有些愣怔。
這是卸下了負擔的她。
這才是她本該有的模樣。
如果她生在灌木,就是荊棘叢中脫穎而出的玫瑰。如果她生在隆冬,就是迎雪枝頭最飽滿的紅梅。
她可以在廣袤的土地裏延伸出連綿的根,彙成望不到頭的花海;也可以像蒲公英一樣一把吹散,在無垠的天際自由自在地飛翔。
唯獨不可以被折斷根須,剪短莖葉,與其他嬌花一同插在玻璃瓶中,供人取樂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