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夢成

夢成

田知意在書房裏又呆了一會兒,她的目光落到那巨大的書架上:“這裏好多書……”

聽說過的、沒聽說過的、嶄新的、泛黃的書,從上到下排得滿滿當當,仰着頭微微有些眩暈,像是知識的瀑布從頭頂澆灌下來。

“這裏的書比較雜,每個人喜歡的書都會放在這裏。”

聽着聞漫的介紹,田知意的目光從她能觸及的高度往下找,最終落在一本線裝書上:“這是什麽?可以拿下來嗎?”

“好像是本舊書……一時想不起來了。”聞漫撓撓頭,“拿下來看看吧。”

“自己家的書都不記得。”田知意笑着打趣他。

她小心地踮起腳,指尖剛好能觸上深藍的書封。這本書似乎真的很有年代,封面摸起來有些綿軟,只有部分部位還殘存在最初硬挺的觸感。

聞漫伸手想扶她一把,但她幸運地平穩着陸了。

田知意翻到正面去看封面上的字,卻在看清書名時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全唐詩?你家還有這書。”

“這怎麽可能……”聞漫也愣了愣,“爺爺以前确實收集了些舊書,但要是《全唐詩》怎麽會不跟我們說?”

他又将書架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了番,确信就這一本:“也真是奇了……翻開看看吧。”

田知意随手翻了幾頁:“武三思、張易之、張昌宗……這都什麽跟什麽,怪不得沒給你看。”

“都寫了什麽?”聞漫問。

“應制詩,皇帝下诏命之後寫的詩,比如宮廷游宴的時候會寫的那種。”田知意随手又翻了翻,“最後這個于季子寫的倒是有點意思。”

聞漫搬來張小板凳坐在她跟前:“具體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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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這首。”田知意翻過書給他看,“《詠漢高祖》:百戰方夷項,三章且代秦。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

聞漫仔細讀了讀:“說的是劉邦的一生,有什麽問題嗎?”

“我覺得他可能在借古諷今,比如寫作戚夫人讀作武則天。”

聞漫順着她的思路想了想:“那這豈不是反詩?”

“是啊。”田知意笑盈盈地答,“所以才說他有意思。應制詩堆裏混了首反詩……”

她将書收了回來,心裏像是攪進了一勺蜂蜜,沒來由的欣喜。她松松垮垮地靠着立柱,一腳落在地上,一腳踩着書架的底部,整個人被實木穩穩地承托住,一派閑适的站姿。

“于季子的資料不多。”聞漫在百度上查了查,“生平也不詳。”

只知道是唐高宗時候的進士,武後剛臨朝稱制時還活着。

“但他的态度、他的想法,以及他是個怎樣的人,已經通過這二十個字表達出來了。”田知意想起曾經讀過的史料,“歷史就是這樣,越模糊就越真實,就像一座老房子,如果半點灰塵也無,那必定有人來過。”

諸多朝代,她最喜歡的就是唐朝,也特地讀過些書,講起來自然如數家珍。

聞漫仰着頭靜靜聽。

田知意說到口渴,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太久:“我好像講了很多沒用的話。”

“沒有。”聞漫搖搖頭,“你知道得真多。”

“都是些沒用的東西。”田知意擺手,“我爸媽總說我就閑書看得多。”

“讀史明智,我家裏也有些史書。”聞漫從櫃子裏找出茶具,“不如泡點茶,邊喝茶邊說。”

他将茶具洗淨,燒了壺開水燙過壺與杯,再續滿,加上茶葉煮了起來。

微卷的黑色茶葉沉在壺底,随着茶香緩緩彌漫,紅褐色也染盡了壺裏水。

“這是什麽茶?”田知意問,“紅茶嗎?”

“熟普洱。”聞漫見時間差不多了,提起壺給田知意先斟一杯,“養胃的,嘗嘗。”

茶水還未入口,香氣就已四溢。

陽光從側面的窗戶照進來,留了一半窗格的影子在地上,映了一半在他臉上。

空氣裏盡是融融的惬意。

田知意坐在書桌的一頭,看着茶水被午後的強光照得剔透,仿佛擁抱了一輪太陽。

聞漫坐她對面,也執一茶杯,笑着問她:“剛剛說到哪裏了?我們繼續。”

“啊……好。”田知意有些恍惚。

午後、講書、香茶……

曾經憧憬過的午後時光與眼下的現實重合在一起,夢幻得像是一團溫熱輕柔的水渦将她卷起再抛上天空,她在輕飄飄裏沉醉不知歸處。

她沒來由地想到句詩: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田知意下樓時,章成絹還坐在門口鈎鞋子,見她過來,連忙出聲招呼:“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畫個鞋底樣子。”

章成絹說着,搬來一張矮木凳,鋪了張白紙,示意田知意踩在上面。

田知意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章成絹拿筆繞着她的腳畫了一圈。

“這是……在幫我做鞋嗎?”

田知意有些不可置信,說話也沒什麽底氣。

“我看你沒帶棉鞋來,老是穿靴子不透氣容易潮。我就想着給你鈎雙棉鞋,好讓你在家穿得舒服些。反正做起來也快,兩三天就能做好一雙。”章成絹邊說邊笑了起來,“你可別嫌我們鄉下土。”

“哪裏會。”田知意看着章成絹腳上那雙鈎針棉鞋,“品質那麽好的手工鞋,要買也不便宜呢。”

章成絹只是笑:“你說話可真讨人喜歡。”

田知意一點不覺得她會讨人喜歡,她只是把心裏話如實說了出來。

住在這裏太過輕松惬意,她心裏有些隐隐的不安,覺得這都是出于他人的忍耐與寬容,她是配不上這份舒适的。

想到這裏,田知意在矮木凳上坐了下來:“阿姨,我剛剛給您發微信了,您空了看下。”

章成絹停下手裏的動作,坐直身體。她臉上流露出些許困惑,似乎在想她倆既然面對面,還有什麽可以發微信的。

但她很快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拿出手機來看了看,這才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田知意轉了一筆錢,注明是她的食宿費。

章成絹一看金額就意識到田知意是按照公寓一個月的标準給的。

她沒有點開,放下手機回答田知意:“這我不能收。”

田知意似乎并不意外:“但我必須付。學校裏已經通知要上網課,我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接下來打印講義之類細碎的活,有得是要麻煩您家的時候,就這樣白吃白喝我心裏不安。”

“錢的事應該大人之間算,你安心住下就好了。”

田知意靜靜地看着章成絹:“阿姨,我爸沒有提給您錢的事,對不對?”

章成絹怔住了。

她可以欺騙田知意,但田知意既然那麽篤定地問出口了,就意味着這是個立即會被戳破的謊言,根本起不到安撫人心的作用。

“我父親是個商人,實事求是地說。”田知意平靜地跟章成絹解釋,“他做事必要算好每一分每一厘,即便他有要給您支付費用的心思,也要等确定了我住的天數再跟您結算……但我做不到就這樣一直呆到開學。”

章成絹沒有說話。

她知道田知意是個心思細的孩子,再多說下去只會起反作用。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很快蹲下身,輕輕環抱住田知意:“孩子,你可以不考慮那麽多的。”

“阿姨。”田知意遲疑片刻才伸出手去抱住她,“做鄰居的時候聞漫就對我很照顧,我知道他和您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給了我很多照顧和溫暖。麻煩您收下錢,當是成全我的心意。”

章成絹沒再推拒。

她只抱着田知意,輕聲呢喃着:“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沒過幾天,田知意和聞漫的快遞一起到了。

像聞漫說的那樣,即便是順豐,也因為非接觸配送的要求而将快遞放在了鎮上的驿站裏。

聞漫吃過午飯打算去取快遞。他将電動車推了出來,對着屋裏的章成絹喊了聲:“媽,我去趟鎮上。”

章成絹沒出來看他,倒是田知意聞聲從屋裏走了出來:“你去拿快遞嗎?”

“你的也到了嗎?把取件碼發我,我一起取了。”

田知意看着他,只是問:“你要去很久嗎?”

“不會太久,最多半小時吧。”聞漫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笑着問田知意,“要一起去嗎?”

直覺告訴他田知意也想去鎮上看了看。

田知意被他猜中了心思,有幾分羞赧,但總歸是高興的:“我坐你後面嗎?”

“對呢,這裏很寬敞的,可以坐人。”聞漫把車停穩,“你要去的話我還得再拿一個頭盔,你等下,我把我媽的那個拿出來。”

“還有口罩。”田知意大聲地提醒他。

在這裏呆得久了,她的嗓門也跟着大了起來,像個爽朗的農村的姑娘。

田知意一點不讨厭自己的變化,相反,她早就厭倦了那些個假聲假氣的僞精致把式。

“來了。”聞漫将一只有包裝的KN95口罩放在頭盔裏,倒拿着扔給她。

田知意伸手接住,裝扮完畢後扶着車後備箱跨坐了上去。

“出發!”

她一手搭在聞漫肩頭,一手高舉着喊。

像個興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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