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二更

第72章 二更

王友德家住在葫蘆巷中, 因為兩個兒子都是做工匠的,王家的小二樓修得特別漂亮齊整,王家二老為人勤勞, 在小二樓前開墾了一片菜地,正值秋季瓜菜成熟之際, 藤蔓上的瓜茄都沉甸甸的,地裏的蘿蔔、青菜也都成熟可以采摘了, 葉片都水靈靈的。

只是,王家二老受傷卧床,沒時間收割瓜菜, 王友德也沒有這個心情。

周元瑢來到屋中, 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窗戶緊閉着, 床上卧着兩個老人, 牆角的褥子上, 王友德的哥哥王友志正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這情形太慘,讓周元瑢想到了以前在設計院工作時, 見到的那些工地事故, 工人總是承擔着最大的風險,出賣着最廉價的勞動力……一旦受傷殘廢, 全家的頂梁柱就塌了,勤勤懇懇換來的只有後半輩子的貧困潦倒。

周元瑢拿出身上的銀票,遞給王友德:“友德, 你快去芝蘭堂請個大夫來。”

王友德一見銀票的數額,頓時有點呆:“這、這麽多?”

“健康才是最大的財富, 如果能治好, 難道你哥哥掙不來這麽多錢嗎?快去吧, 別耽誤了。”周元瑢道。

“好、好,那三公子在這裏等一等。”王友德捧着銀票出去了。

周元瑢環顧四周,看見竈臺上有個水壺,他走過去,發現水壺中還有一些水,不過不熱了。

周元瑢想找個火折子把竈臺裏的火升起來,彎腰扒拉了半天,也沒找到。

這時,牆角的褥子上,傳來了虛弱的詢問聲:“你是誰?是……友德的朋友嗎?”

周元瑢連忙走到牆角,蹲下|身:“我是從劉師傅修理店來的,友德去找大夫了,你是友德的哥哥嗎?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水……水在竈臺上,你自己倒了喝吧。”王友志說道。

周元瑢不由得心中一酸,這王友志都傷成這樣了,還顧着招呼弟弟的朋友。

“友德哥哥,我不渴,我是來看你的。”周元瑢說道。

昏暗的光線下,隐約能看到王友志棱角分明的臉,在此之前,王友志應該是個很能幹的人,但是現在,他的臉頰都凹陷下去了,更顯得顴骨突出。

“唉……”王友志眼睛無神,“也沒什麽好看的。”

“我想問問你,排水管道工程的事,楊文虎——”周元瑢剛說到一半,就看見王友志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起來。

“別、別在我跟前提那個畜|生!”王友志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他一定會受到懲罰的,實不相瞞,我就是沖着這件事來的,我想盡量多地掌握楊文虎虐待工匠的消息,這樣才好向上檢舉他,讓他受到懲罰。”周元瑢道。

王友志看了周元瑢一眼,突然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麽懲罰的,我們這些工匠,本來就是賤命一條,我本以為跟着弟弟熟悉的周三公子做事,會好一些,沒想到……比別處還要糟。”

周元瑢頓感尴尬,他硬着頭皮說道:“友德哥哥,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不管我等會兒說什麽,你都不要生氣,不要激動,如果因此傷了身體,你弟弟會很傷心的。”

王友志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既然是我弟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好吧,我答應你,什麽事還能比我的腿不能動了更叫人激動的,我現在已經不會激動了。”

“……我就是你說的周三公子。”周元瑢道。

屋裏靜了靜。

王友志突然掙紮起來,臉上的神情也變的猙獰起來,他猛地扯住周元瑢的衣服,聲音嘶啞地質問:“你就是周三公子??”

“對,我就是周元瑢,友德哥哥,你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周元瑢沒有躲閃,任他抓着自己的衣服,目光沉靜地望着他。

王友志怒氣沖沖地盯着周元瑢看了一會兒,猛地松開手,身子又倒回褥子上,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

“友德哥哥,你沒事吧?”周元瑢連忙去看他壓到哪裏了。

正在此時,王友德帶着芝蘭堂的大夫進來:“快快,大夫,您快幫我哥看看,前天受的傷,現在還不能走路……”

大夫來到床邊,拿出藥箱,開始給王友志看傷。

周元瑢站起身來,退到一邊,王友德擔心地在旁邊轉來轉去。

從頭到腳檢查過一番後,大夫告知王友德,他哥哥的這腿,還不是完全廢了,可以慢慢複健,不過不能達到沒受傷時的狀态。

王友德驚喜交加:“真的嗎?太好了!”

他來到床褥邊,激動地捧着王友志的手:“哥,你聽見了嗎?大夫說你的腿還有救。”

兄弟倆抱頭痛哭了一陣,王友德又引着大夫去看了受傷在床的老人。

連大夫看到這一家的情況後,都連連搖頭,說實在太慘了,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才被打成這樣,連老人都不放過。

“唉。”王友德低聲在大夫耳邊說了個名字,大夫頓時面露了然之色:“怪不得……”

大夫開過藥,王友德付了錢,千恩萬謝地把人送出門。

回到室內,王友德蹲下身,找到打火石,點燃竈臺裏的火,把水燒上。

水壺裏的水咕嘟咕嘟響着,王友德回到床邊,看了看爹娘的情況,又返回到王友志身邊。

“哥,你不要生三公子的氣了,這件事不能怪三公子,只能怪我,沒有調查清楚。”王友德懊惱道,“三公子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他只是負責設計排水管道的人,并不了解楊文虎幹了什麽。”

王友志将信将疑地看看周元瑢,又看看弟弟。

王友德将他今天到劉師傅修理店,巧遇周元瑢的過程說了一遍。

“原來……是三公子出錢請的大夫。”王友志頓時有些慚愧,“怎麽不早說!友德,你也是的,你怎麽不說清楚!”

王友德連連承認錯誤。

把誤會說開後,王友志的态度明顯友善了不少。

周元瑢覺得差不多可以說明來意了。

“其實我這次來,是想知道楊文虎到底是怎麽對待手下的工匠的,還有,我聽他說,這次參加排水管道工程的人,都是牢裏放出來的苦役犯,有六千多人,是不是真的?”

王友志跟着楊文虎做了一段時間的工程,但仍然不知道楊文虎手下到底管着多少人,他說他是負責朱雀大街鋪設管道的,一條街上分了五十段,每一段有十個人在做事,一條大街大約是有五百多人幹活。

據他所知,這些人裏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只有那麽一兩個苦役犯。

“你是說,十個人裏,只有一兩個苦役犯?”周元瑢詫異。

如果真的有六千多個苦役犯,按照這個人力分配,肯定不用再額外招人了,可是,楊文虎還是額外招了人。

不僅如此,招的人還占着大多數。

“可是,如果這些人都是自由之身,楊文虎這樣虐|待他們,他們為什麽不跑呢?”周元瑢問道。

王友志搖了搖頭:“三公子,你看我……我想撂挑子不幹了,最後落得什麽下場,其他人也是一樣,而且,像我這樣的普通百姓,去應征的并不多,還有一大部分是服徭役的壯丁。”

周元瑢聽出了這中間的問題,如果是服徭役的壯丁,那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因為官府工程的需要,從各家各戶免費征調來的,和苦役犯有本質區別。

如果像王友志這樣,是自己去應征的,不想幹了,結完工錢就走,也沒什麽問題;若是服徭役的壯丁,在服徭役的期限還沒到的時候就逃走,那就是公然對抗官府,官府可以直接抓他們下獄,甚至牽連到家裏的人。

在一些年代中,沉重的賦稅和徭役,就是逼的很多平民铤而走險的原因。

“原來……并沒有六千多名苦役犯。”周元瑢暗暗心驚,“苦役犯沒有幾個,大部分都是服徭役的良民,還有少部分自己應征的人。”

“是的。”王友志應道,臉上顯出苦澀之意,“我還能跑,我那些可憐的工友,都跑不了,他們的名字戶籍,都捏在楊文虎手裏,只能被楊文虎活活壓榨死。”

“你的意思是……”

“楊文虎叫他們沒日沒夜的幹活,累得動不了就用鞭子抽,抽到人廢了就丢在一邊,不管他們的死活,”王友志苦笑道,“他們為了自己的家人不被牽連,只能不停地幹活,一直幹到像死人一樣躺在路邊。周三公子,若是你想了解實情,只要去朱雀街上看一看,聽一聽,就知道了。”

*

周元瑢從王家出來,沿着葫蘆巷一直走,穿過一條條的街道,來到朱雀街上。

本來繁華的城市主幹道,此時一片蕭索,家家閉戶不出,街道中間,挖開一道道深溝,許多灰頭土臉的工匠正在深溝中爬上爬下,他們身上沒有帶任何防護用具,随時都有可能翻到深溝中去,就像王友志那樣摔個半身不遂。

工匠們如同提線木偶般木然地工作着,每一段溝壑邊,都站着一個手執鞭子的監督人,他們穿着尚方署的官服,是楊文虎的手下,只要看到有人慢了一些,他們就會拿鞭子抽那人,一邊抽一邊咒罵。

周元瑢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亂來的施工現場。

這是生怕工匠死的不夠快嗎?

這是生怕京城的百姓人數太多嗎?

一名工匠緩慢地搬着沉重的零件,向深溝上面爬來,忽然間,他腳下一滑,往下落了兩尺。

周元瑢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想幫幫那人,卻見旁邊監督的官吏揚起鞭子,兇狠地說道:“你還要爬到什麽時候?誰讓你偷懶的?”

說着,拿鞭子就要抽下去。

想也知道,這一鞭子抽下去,那工匠肯定會墜落。

周元瑢搶上一步,拿出自己的腰牌:“住手!我是将作監少監周元瑢,立刻給我把鞭子放下!”

那小吏看見周元瑢的腰牌,頓時吓了一跳,忙不疊把鞭子卷了卷收起來,沖周元瑢陪笑道:“少監大人,您怎麽到這裏來了,是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楊文虎在哪裏?”周元瑢氣不打一處來,“我要見楊文虎。”

“這……”小吏谄媚笑道,“楊監事今天去太師府了,可能一時間尋不來。”

“去太師府了?”周元瑢心中冷哼一聲,“罷了,若是他回來了,你幫我給他帶句話,就說将作監的周元瑢找他,請他明日到将作監一敘。”

小吏連忙點頭哈腰。

“鞭子給我。”周元瑢伸出手。

小吏一愣,還是把鞭子交了出來。

“你這樣抽人,人會掉下去的,這麽深的坑,輕則挫傷,重則癱瘓,你知道嗎,這些人家裏,他們就是壯勞力,你讓他們服完徭役就廢了,多少家庭往後就吃不上飯了。”周元瑢冷笑道,“到時候你猜會怎麽樣?”

小吏迷茫:“就……街邊多幾個叫花子呗。大人,咱們京城裏叫花子還少嗎?”

周元瑢要被小吏氣死,也罷,楊文虎調|教出來的,和他們主子都是如出一轍。

“行,我不跟你多說,你就記着,不許打他們,不許大喊大叫,你幫不上忙,就在一邊閉嘴看着,明白?”周元瑢指着他訓斥道。

小吏連忙垂下頭去:“小人明白。”

周圍的工匠,看到這一幕,都愣住了。

一個個驚奇的目光看過來,逐漸具有了感激的溫度。

将作監少監周元瑢,這個名字,他們好像在哪裏聽過……

對了,就是京城排水系統的設計者,楊文虎召集他們幹活的第一天,就提過這件事……

這個人不是坐在書齋裏,足不出戶的大學者嗎?

怎麽會突然走到街道上,替他們伸張起正義來?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是,周元瑢卻又實實在在地讓他們短暫地得以喘息。

看到曾經拎着鞭子,對他們随便打罵的小吏,被周元瑢訓得像孫子一樣,大家心中不約而同升起一種痛快的感覺!

周元瑢收起鞭子,繼續往前走去,挨着朱雀大街的五十段工程全部走了一遍,收到一大包鞭子。他通通拿走,扔在一個背街小巷中。

沿途所到之處,工匠們的歡呼聲不絕于耳。

本來門戶緊閉的街坊們,這會兒一個個從窗戶、門後探出頭來,好奇地看着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值得賀喜的事,這些天來,他們聽到的只有工匠們的痛叫和小吏們的叫罵,連夜裏都不能休息。

……

周元瑢回到劉師傅修理店,換上趙師傅的行頭,匆匆往金滿堂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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