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更

第79章 一更

大朝會每月舉辦一次, 是皇上和朝中重臣們商議國家大事的時機,能夠在承天殿參加大朝會的,都被稱作“堂上官”, 地位和其他官員完全不同。

董衡成為堂上官的時間還不長,不過, 就他觀察,皇上還是很能采納一些建設性意見的, 甚至有官員直接提出皇上的某些意見不妥,皇上也不會生氣,而是思考一番, 再心平氣和地做出答複。

正因為如此, 董衡對開平帝,還是寄予很高期望的, 他相信自己手中掌握的證據, 一定能讓開平帝重新審視自己身邊的人。

太監尖着嗓子宣布大朝會開始, 衆臣向皇上行禮,皇上落座。

首先出列彙報的是大将軍, 他向皇上禀明前線戰事情況, 雲麾将軍作戰勇猛,但北狄騎兵狡猾非常, 從不與雲麾将軍正面對敵,而是搞一些迂回戰術,突襲邊境互市地區的老百姓, 讓大晟的貿易遭受破壞。

眼看着時節要進入冬季,北邊的草原會被大雪覆蓋, 寒冷非常, 到時, 別說行軍,就是安營紮寨也需要相當多的糧草補給,如果不能在這一個月裏拿下北狄的話,可能就要考慮撤軍。

開平帝一大早就聽到如此上火的消息,臉色十分難看,他猛拍了一巴掌龍椅扶手,大殿中回蕩着沉悶的拍擊聲。

“北狄實在欺人太甚!”開平帝怒道,“不許撤軍,給朕打,什麽時候摘了阿木汗的腦袋,什麽時候回來見朕!”

皇上金口一開,大方針定了下來。

接下來就是怎麽弄糧草,怎麽湊錢的問題了。

只是,建國之初,百廢待興,方方面面都要用錢,國庫也摳不出那麽多錢支援前線。

群臣一片沉默,一個個都低着腦袋,生怕皇上點到自己。

開平帝看向楊太師,問道:“太師,你以為如何呢?”

楊太師出列,道:“臣以為,可以向全國富商要求捐糧。同時砍掉一些不必要的支出。一定能湊齊過冬的糧草。”

“富商們能捐多少?不要搞成了逼捐,鬧得人心惶惶。”開平帝顧慮道。

“只要把任務分配下去,交由各州長官來把控,相信不會有太大問題,”楊太師道,“再許諾他們一些獎勵,調動積極性,比如免稅,比如邊境貿易一開,會優先考慮捐糧的富商。”

“嗯,只能這樣了。”開平帝道。

免稅,那不是寅吃卯糧麽,但也沒辦法,如今就是缺錢。

“度支部呢,有什麽開源節流的法子?”開平帝問道。

度支部屬于尚書臺下管理財政的一個部,度支部的長官是尚書令,屬于實權一把手,之前京城排水工程那麽大一件事,度支部也只是派個主事去管理,可見這部門的派頭多麽大。

度支部馬尚書上前一步,向開平帝行禮,禀報道:“回禀皇上,如今度支部花錢最大的幾項工程,是治理江河、修整京城往各州的主幹道以及軍事方面的花費,這些都關乎國家命脈,不可以廢弛,臣建議,可以從次一級的事務上面削減開支。”

“比如呢?”

“比如宮殿的修繕,排水系統的改善,這些并不急用,不管人力和物力上的花費卻不小。”馬尚書道。

開平帝陷入了沉思。

馬尚書和楊太師在空中無聲地進行了一次眼神交流。

“其他人還有什麽想法麽?”開平帝又問道。

他的目光落在虞上卿身上,說道:“虞上卿,大部分工程都是你們少府寺負責的,你最了解情況,你以為如何呢?”

虞上卿本來是來請皇上多給他們一些時間的,沒想到度支部馬尚書一開口,就是讓他們的工程趕快下馬。

這可怎麽成,這些工程,沒有一個是不重要的啊。

本來虞上卿最擔心的是,工程進度拖慢了,會不會惹得開平帝不快,認為他們少府寺辦事效率不行。

現在最關鍵的問題卻變成了,排水系統還能不能繼續做下去。

如果他按照原定計劃禀報皇上,皇上肯定順勢把這個工程拿下,那樣一來,将作監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空占着八部之首的位置,卻沒有一項正經工程能做。

虞上卿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皇上,還是老臣來替虞上卿說罷。”楊太師忽然道,“虞上卿前日裏有本要奏,只是,這本折子裏卻不是什麽好事情,所以找老臣潤色了一番,老臣對虞上卿要說的事情也略知一二。”

“哦?是嗎?”開平帝轉向楊太師,“那愛卿來說說?”

楊太師便将将作監需要推遲工期的事情說了,本來打算今年冬天之前就全部完工,但是因為設計圖出了一些問題,所以可能要延期到明年夏天甚至秋天。

“設計圖?設計圖那一塊不是虞上卿負責麽?怎麽會出問題?”開平帝意外地看向虞慎,“對了,那設計圖……應該是一個姓周的畫的吧?”

虞慎完全被打亂了陣腳,此時只能喏喏稱是。他原本的計劃是,朦朦胧胧地把這件事帶過去,不透露真相,也不把罪責推在周元瑢一個人身上,只說是技術問題,如果是平時的大朝會,開平帝可能就不會那麽注意細節問題。

但是現在,因為軍費緊張,開平帝想選一個工程項目取消,就會仔仔細細地詢問情況。

于是,本來不打算推在周元瑢一個人身上的計劃,卻變成了周元瑢一人背鍋。

“朕就說,不該叫一個新人來負責這麽重要的環節,你們怎麽管理的這件事?主持排水系統改造的人呢?”開平帝一拍扶手,“朕看,這麽勞民傷財的事情,還是取消了算了!”

虞上卿只覺後背一麻,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向楊太師投去求援的目光,楊太師卻把頭轉了過去。

這時,虞上卿身邊,一個人走了出來,向皇上行禮:“臣董衡,參見皇上。臣負責此次京城水體綜合改造工程,想向皇上陳述實情。”

虞上卿驚愕地望着董衡。

“還有什麽實情?”開平帝有些不耐煩。

“負責設計圖繪制的周少監,已經繪制完主幹道上的管道圖,如今只剩下幾張分區圖,”董衡道,“但是,就在半個月前,周少監在少府寺将作監內被人下毒,差點死掉,如今還卧病在床,沒法繼續做事。”

“什麽?”開平帝的聲調揚起來。

承天殿上的氣氛頓時緊繃起來,誰能想到還有這麽一出,工程之所以要延期,根本不是因為什麽技術問題,而是因為搞技術的人出了問題。

“是誰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官府衙門裏下毒謀殺官員?”開平帝氣不打一處來,怒氣沖沖地質問道,“虞慎,你這個上卿怎麽當的?竟然對朕隐瞞這麽大的事!你的膽子可夠大的!”

虞慎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這會兒全白了,他抖着嘴唇,愕然地望着董衡,實在沒想到,他這個一向合作無間的下屬,竟然會當衆揭穿他試圖壓下去的事!一點情面都不給他留。

“啓禀皇上,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虞上卿,虞上卿之所以沒有如實禀報,是因為……那下毒的人,沒有抓住,臣等也沒有證據證明就是他幹的,在沒有實際調查結果之前,無法給人定罪,所以才暫時隐去了真相。”董衡替虞慎找補。

“沒抓到人,就什麽都不說?那如果永遠抓不到呢?楊太師,虞上卿,你們這些負責工程的人,還打算瞞到什麽時候?”開平帝氣道,接着,他一指董衡,“董衡,朕沒有批評你,你如實禀報,很好,事情的經過到底是怎麽樣的,你都一一說來。”

“是。”董衡再次向皇上行禮,沉聲将事情發生的經過陳述了一遍。

“周少監毒發的第二天早上,虞上卿請來芝蘭堂的郎中給周少監看了診,當時診斷結果是中毒,但是民間沒有這種效果的毒藥,懷疑為宮中禁|藥。”

說到此時,楊太師的臉色也不大好看了,這個董衡,竟然要把所有事情都抖出來嗎?也未免太膽大妄為了。

董衡卻從始至終沒有和楊太師有眼神接觸,自顧自地說下去:“而且,這不是周少監第一次被人下毒,上一次,下的也是這種毒,只不過周少監比較幸運,沒有喝下被下毒的茶水,而是被一只耗子喝了,耗子當夜毒發,一直折騰了半夜……”

開平帝越聽越是心驚,他可是很清楚地知道,宮廷禁|藥中确實有一種,能造成延遲毒發的效果,症狀也與董衡說得差不多。

難道竟是宮裏的人要毒害周元瑢?

可是,宮裏的人,能拿到禁|藥的也很少……除了後妃,就是皇子。

“皇上。”楊太師突然走了出來,截住董衡的話頭,沉着臉說道,“這種沒有查清楚的案子,在大朝會這麽重要的場合上講出來,恐怕不妥,臣以為,應當轉交大理寺徹查,大理寺查案,總比董少卿要快吧。”

為了防止董衡繼續胡說八道下去,楊太師只能出來攔一下。

可是董衡卻像是沒聽懂他話語中的警告一般,“噗通”跪在地上,大聲向皇上陳情:“皇上,臣已經查到了重要線索,但是,如果這線索不直接禀明皇上,還是會像上一次一樣不了了之!”

“什麽線索?”皇上已經被這個案子引起了興趣,他擺擺手,叫楊太師退下。

楊太師無奈,只能退到隊列中。

“上一次在周少監茶杯中下毒的人,有人目擊到了,那人就是和周少監同年的一名錄事,叫趙三,他臉上生有癞子,所以終日以席帽遮臉,外形十分明顯,讓人難以忽視。”

“癞子?”開平帝疑惑,“臉上有癞子,怎麽進的将作監?”

一般官府衙門是不會選擇有身體殘缺或是明顯外貌缺陷的人的,臉上有癞子,很難進入仕途,就算是少府寺這樣要求相對寬松的地方,也沒有那麽容易進去。何況整天戴着席帽,這是完全不符合規定的行為。

“回禀皇上,此人乃是宮中人舉薦,所以臉上有癞子,平時要戴着席帽,不參與點卯,全都可以通融。”董衡照實答道。

衆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宮中人是誰?”開平帝惱火起來,這種明明白白違規的舉動,背後竟然還有宮中勢力在活動?這分明就是打他的臉!

“請皇上稍等,臣很快就會說道。”董衡道。

接着,他将自己追查這個趙三的行為軌跡,查到他在周元瑢中毒前夜出入金滿堂的消息,進入金滿堂和喬老板了解趙三的情況,這些經過,一一說來。

“你說這些廢話做什麽?”楊太師已經隐隐猜到董衡要把大皇子端出來了,可是沒想到,董衡竟然端得這麽徹底,這麽不留情面。

這京城裏沒有什麽事能瞞過楊太師的眼線,他知道金滿堂背後的勢力是誰,也知道金滿堂開設來是做什麽用的。

董衡說出周元瑢中毒,就已經很大膽了,現在,他連金滿堂都牽扯出來了,簡直膽大包天!

難道他不想活了嗎?楊太師心中奇怪,竟然有人不惜命的?還是他單純是在犯傻,也是一把年紀了,安安穩穩幹到退休不好麽?

難道董衡真以為,查出來人是大皇子派的,禁|藥是大皇子給的,這樣就能讓大皇子因此認錯受罰了嗎?

那可是大皇子啊。

以卵擊石,碎一地的只有卵而已。

然而,董衡卻沒有理睬楊太師的喝止,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折,裏面似乎還有很多加頁。

“金滿堂喬老板說,和趙三只是生意夥伴關系,還讓臣随便查他的賬,臣想他如此坦蕩……不能辜負了他,就把賬本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查了一遍,沒想到查到了很多奇怪的賬目,數額非常巨大,臣心中驚訝非常,同時也十分惶恐,便将賬本上怪異的地方都扯了下來,作為佐證,放在奏折中了。”

“什麽?竟然還有這種事?”開平帝越聽越離奇,“你剛才說,這金滿堂和趙三來往甚密,趙三又是宮中的人推薦去少府寺的,那禁|藥也是從宮中傳出來的?難道說,金滿堂就是宮中人和趙三中間交接的一環?”

董衡立刻稱頌道:“皇上英明,正是如此!”

“董衡,你這調查能力,真令朕意外,快把奏折呈上來。”開平帝道。

董衡卻抓住了奏折,沒有立刻交給太監,大聲說道:“皇上,您若是看了這奏折,很有可能會改變心意,不願意再對那位宮中貴人下手,但是臣今天卻是堵上性命,也要為周少監求一個公道的,皇上能不能答應臣,查明那個把宮中禁藥弄到手的人是誰?”

“什麽,朕還以為你自己已經查到了兇手,原來還沒有嗎?”

“臣只是一介少卿,盡我所能,查到一些消息,可是,直指兇手的證據還沒有拿到,在臣呈現的這本奏折中,有足夠支援前線糧草的入賬證據,臣想以這個,交換一份取出宮廷禁藥夜昙的名單。”

這對于其他人來說很難,皇子也沒有權利去查這麽敏|感的記錄,但是開平帝卻只要打個招呼,馬上名單就會拿到他手上。

開平帝眯起眼睛,他隐隐覺察到了,董衡手裏的這份奏折,分量很重,裏面涉及到的宮中貴人,很有可能就是皇子。

皇子涉嫌貪|污巨款,這說出去絕對是身敗名裂的醜事。

董衡之前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宮中人的名字,恐怕也是顧惜着皇子的顏面。

“好罷,”開平帝道,“朕答應你。”

開平帝叫身邊的太監立刻去藥房查清楚,最近一個月借出夜昙的人的名單,馬上帶回來。

朝堂上傳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能混到堂上官的都是人中的人精,他們敏銳地覺察到,董衡無意中發現的這個案子,牽連甚大。

董衡的運氣也很好,正好在皇上缺錢的時候,給皇上送了一筆可以名正言順拿到的巨款,皇上看在這個份上,順手幫他查了個信息,也是很容易的事。

這時機找的太妙,以至于有些人忍不住懷疑,董衡背後,是不是另有高人指點。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太監匆匆趕回,從懷中取出一只明黃緞面盒,雙手呈給皇上。

這宮中禁藥的取用,既然是機密,太監也是不能看的,所以裝在盒子裏,只給皇上一個人看。

開平帝打開明黃緞面盒,向裏面看去。

紙上只有一個人的記錄。

開平帝的臉色頓時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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