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二更
第80章 二更
開平帝“啪”地合上錦盒, 臉色十分難看。
他眼神示意楊太師上前說話。
楊太師嘆了口氣,走上前,附耳過去。
開平帝審視着他, 低聲問道:“你知道這件事?說實話。”
楊太師很想說,他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開平帝眼裏揉不得沙子。
“臣有所耳聞。”
“好啊, 子振,你既然知道,竟不規勸着?今日鬧出這等醜事, 你讓朕如何收場!”開平帝語氣中壓抑着惱火, 問道。
兩人在高堂上說話,下面衆臣聽不清楚, 一個個都仰頭望着。
大晟的禮儀并沒有封建社會晚期那般森嚴, 朝臣上朝不必跪拜, 目光也不用完全回避帝王。
于是,整個承天殿內的臣子們, 都注視着開平帝手中的錦盒, 想知道錦盒裏的名字到底是什麽,開平帝看到之後, 第一反應竟不是當衆讀出來。
衆人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
将作監的周少監,是二皇子的人, 誰和二皇子最不對付,自然是大皇子, 若是大皇子下毒害周少監, 皇上當然會視為恥辱, 但是同時,他也不會願意當衆揭露,自己的繼承人竟然是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
一個皇位繼承人,親自去借宮廷禁|藥,只為毒死一個小小的堂下官,這氣量多麽狹小,手段多麽龌龊。
董衡始終保持着身體前傾,手執奏折的姿勢,他面朝下,耳中卻能聽到其他人紛紛的議論。
他心中并無喜悅,那股憤怒,卻在此刻平息了。
雖然開平帝沒有宣布誰是兇手,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是大皇子幹的。
他的目的達到了,他給周元瑢找回了公道。
時至此刻,董衡想的更多的是,那個一直隐藏在暗處的高人到底是誰。
他未免太料事如神,令人敬畏,能夠利用這種方式,又讓大皇子身敗名裂,又讓大皇子不得不掏出過往收下的賄賂,去支援前線……
大皇子什麽都沒撈着,背後計劃這一切的人卻完全沒露臉。
董衡心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個人——朝陽宮那位。
他還記得,半個月前,他前往周元瑢家中,想告訴周元瑢,自己一定會為他讨回公道的時候,那時他其實沒有什麽成熟的計劃,只是受不了虞上卿等人一味的和稀泥,一時氣憤之下,才趕到周宅。
正是在那裏,有個用鬥笠掩面的人,把一封信塞到他手中。
他回家後,屏退下人,打開那封信。
看到裏面的內容後,董衡大驚失色。
那分明是他看過的賬冊,金滿堂的賬冊,可是又與他看到的內容不同,像是從金滿堂別的賬冊上撕下來的單頁,上面記錄着一筆一筆的巨額收入,收入來源,時間等等。
整體看下來,董衡感到背後發涼,他不知道國庫有多少銀錢,但這賬冊上的收入,确實富可敵國了。
在建國之初,百廢待興之時,通過一個小小的金滿堂,能搞到這麽多錢,可以想見,大皇子的手段多麽狠辣。
董衡是那種有點理想主義的人,周元瑢被下毒,他尚且不能忍,這樣損毀國家根基的證據落到他手中,他更不可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信中除了證據以外,還有一張紙,上面寫着教董衡如何利用這些證據,如何拟定奏折,如何在大朝會中一步一步引着皇上去查宮中禁藥的借用名單,以及,如何全身而退。
“董衡,”開平帝稍微整理了一下暴怒的心緒,說道,“這名單,朕已經取來了,你把你的奏折呈上來吧。”
“請問皇上,名單可否借臣一觀?”董衡問道。
開平帝不耐煩起來:“朕可以告訴你,這名單上記錄的人,都不是你能知道的,朕的宮妃、宮女,難道你也要看看嗎?”
董衡心下了然,開平帝是打定主意不給他看了,不過沒關系,那個背後授意他的人在信裏寫,問到這裏,他就可以不必再問了。
“臣不敢。”董衡将奏折遞給太監,“這是臣查到的證據,賬本在金滿堂中,應該還未及銷毀,只要把證據與賬本一合,皇上就會知道,這證據是板上釘釘的。”
開平帝心情不好,但是又挑不出董衡的毛病,只能從鼻子裏不快地冷哼一聲。
奏折呈上來時,開平帝急忙打開紙頁。
他向下看去,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睛越瞪越大。
“好啊……”開平帝喃喃自語,“好啊,真不愧是……朕的兒子……”
楊太師在旁邊,聽到這話,趕緊收束起目光,稍微往旁邊挪了挪。
這董衡真是個狠人,看來,這一次他真的把天捅了個窟窿。
董衡交上來的證據,一定是數額非常巨大,記錄十分翔實,板上釘釘的大皇子跑不了了。
不過,這也不是楊太師能管他,他現在能做的,也就是躲遠一點,不要牽扯到這麽難以把控的事情裏。
皇上和太子,這兩人之間的關系,歷來都是最為複雜的,兩人血脈相連,同樣屹立于權勢的巅峰,可是,卻又有彼此排斥的一面,只有皇上退了位,太子才能登基。
皇上不能輕易更換太子,否則會引起其他皇子對王位的觊觎,變幻皇位繼承人的空檔,很有可能發生意外變故。
但是這樣一來,皇上對太子沒辦法賞罰分明,其中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遷就,太子也會仗着這個優勢地位,做一些出格的事,以此來培育自己超越于其他皇子之上的勢力,甚至,在有必要的時候,還可以頂替掉皇上。
自古以來,這都是個難題,楊太師這樣精明的人,又怎麽會不懂。
現在,他能做的,就是盡量少知道點大皇子貪了多少錢。
“楊太師,”開平帝卻沒有打算放過他,“等會兒到宣政殿去,朕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是。”楊太師心中暗嘆。
“今天早朝就到這吧,朕也累了,你們還有什麽折子,一并收上來,朕晚些時間再看。”開平帝道。
大将軍和度支部的馬尚書都有點懵,關鍵決策還沒确定啊,皇上怎麽就退朝了?
“皇上,這糧草……”大将軍試圖把話題拉回到他最初提出的問題上。
“嚴琅啊,朕不是說了麽,這仗一定要打,糧草的問題,朕會給你解決的,你就去準備你的事吧。”開平帝道。
“是。”大将軍吃了定心丸,臉色也好看了不少,準備回去給雲麾将軍寫信。
“皇上,少府寺的工程要立刻停止嗎?”馬尚書也趕着問道。
畢竟,這工程每進行一天,都是在燒錢,能停下來最好快點停下來。
“……”皇上沉下臉,“先不停,等等再說。”
“臣領旨。”馬尚書立刻答道。
虞上卿經歷了大起大落的早朝,已經做好了将作監一年都沒事幹的準備,甚至也做好了失去董衡這員大将的準備,沒想到,經過董衡一通操作,京城排水系統的工程竟然保下來了!
雖然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虞上卿松了口氣。
“謝皇上!臣之前禀報的工期問題,不知是否可以延期到明年夏天?”虞上卿謹慎地問道。
“虞慎,你們少府寺能人這麽多,還用得着延期嗎?”皇上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
虞上卿的心再一次提了起來。
開平帝見虞上卿這反應,估計是真的不知情,他擺了擺手:“準奏準奏!不讓你們延期,難道你們就能提前做好了?朕有的選嗎?”
“多謝皇上體恤。”虞上卿連忙答道。
開平帝站起身:“退朝!”
*
大朝會結束後,皇上率先帶着楊太師離開,其餘衆臣從承天殿出來,沿着承天殿一側的臺階往下走。
董衡,這個普普通通的少卿,此時卻成了人群中間的焦點。
衆臣紛紛向他打聽,那交上去的奏折是什麽內容,給周少監下毒的又是誰。
董衡口風一向很嚴,此時也不例外,面對打探的高官們,他只說,等到皇上批複下來,政令一出,大家自然就知道了。
直到走近西華門,回到少府寺,只剩下虞慎和董衡兩人的時候。
虞慎皺眉看向董衡:“董少卿,你現在可以對我說了吧?”
他一路上都忍着怒氣,任誰被下屬越級彙報,還彙報了一些聞所未聞的事給皇上,都會感到暴怒。
虞慎的涵養已經很好了,所以,他還能好聲好氣地問董衡。
董衡做出此等唐突之舉,心下對虞慎也有些抱歉,便将他的策略簡單說了說,他需要宮中禁藥的借用名單,于是用皇子受賄的消息去換,這樣一來,皇上可以得到皇子所受的賄賂,來購買軍糧,支持前線作戰,皇上沒有拒絕的理由。
“董衡,這主意真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虞慎打量着董衡。
董衡一怔,虞慎果然覺察了。
不過,他不能暴|露他背後有人指點。
“怎麽,我沒有這樣的頭腦麽?”董衡反問道。
“你有沒有,難道我還不知道嗎?”虞慎苦笑道。
*
另外一邊,皇上帶着楊太師回到宣政殿,屏退左右,将門閉上。
皇上抓起桌上的玉石雕刻,猛地向地下摔去。
“嘩啦”一聲脆響,玉石碎裂成數十塊,散在地上。
楊太師只是躬身候着,不發一言。
開平帝狠狠地發洩了一番,撐着書案,呼哧呼哧地喘着氣,感到自己的身體真的是大不如前了。
他從袖子裏拿出董衡的奏折,“啪”地扔在桌邊:“你看看。”
楊太師恭恭敬敬道:“臣不敢。”
開平帝惱火地瞪了楊太師一眼:“你倒是有分寸!朕的兒子在外面胡來的時候,你不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吧?你怎麽不教教他什麽叫分寸!”
楊太師連連說道:“臣有罪。”
開平帝拿他這個樣子實在沒辦法,楊太師每次都把他的脾氣拿捏得死死的。
冷靜下來想想,大皇子的那些爛賬,還是看到的人越少越好,楊太師不看,也是避嫌。
“朕來告訴你吧,”開平帝一指桌上的奏折,“魏玄通這個逆子,借着朕給他征收江南賦稅的權力,就橫征暴斂,要挾許多江南富商借着與金滿堂交易的名頭,給他的私人小金庫交錢,朕的國庫一毛沒賺,他的小金庫倒是賺得盆滿缽滿。”
楊太師驚詫道:“竟有這等事,大殿下一定是受到奸人蠱惑,才會這麽做。”
開平帝深吸一口氣:“什麽奸人蠱惑!這金滿堂就是他自己成立的産業,賬上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有什麽可說的!”
“大殿下天性善良,不至于做出這樣枉顧國法家規的事。”楊太師繼續和稀泥。
“天性善良?”開平帝又從袖子裏甩出一只錦盒,從裏面拿出那張紙條,把盒子往地下一摔,“你知道這張紙條上寫的是什麽嗎?寫的就是端陽宮大宮女的名字!如果他真的天性善良,會用這麽蠢的手段去毒殺一個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威脅的小小少監嗎??”
“這……”楊太師很想說,他也只是說說場面話,如果一定要說真話,那大皇子确實是一個氣量狹小卑鄙無恥之徒,不過皇上聽到之後,他的後半輩子就無法安然無憂地度過了。
“皇上也不必聽信董衡的一面之詞,可以把大殿下叫來問問,說不定大殿下有什麽苦衷。”楊太師把鍋甩了出去。
“不行,朕現在不想見他。”開平帝沉聲道,“楊太師,今天你跟朕,就把接下來的事情商量定了。”
楊太師眼前一黑,所以說鍋還是飛了回來。
“下毒的事情,必須有個交代,找一個替死鬼吧。”開平帝舉起手中的紙條,“這名宮女是受到誰的授意,才借着大皇子的名頭,去盜取宮中禁|藥,楊太師你務必想出一個妥當的人選。”
“是。”
“還有,金滿堂那條線……讓他們把錢全吐出來,要做的隐秘,不要大張旗鼓,這些錢直接劃歸國庫,拿出一部分買糧草支援前線,省下的儲備起來。”開平帝道。
“臣領旨。”楊太師應道。
“端陽宮那邊,有什麽事就叫他來找朕。”開平帝三下五除二,做完接下來的布置。
他還是決定,盡力保全魏玄通的名聲,下毒的事,不能成為魏玄通的污點。
貪污受賄,當然也不能。
但是,貪污受賄得到的錢,他卻一毛都不會給魏玄通留,一來,國庫空虛,前線打仗急着用錢,二來,開平帝還沒到退位的時候,必須以雷霆手段震懾一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兒子,讓他知道,盤算他老子的金庫,一定會付出代價。
“就這樣吧。”開平帝擺擺手。
楊太師領命退去。
接下來,就是着手清算金滿堂的案子。
楊太師派了自己在大理寺做事的二兒子去查金滿堂,賬冊全部查封,一本本地查,果然發現不少被撕掉的證據。
喬老板已經慌了神了,他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被一鍋端的時候。
誰知,那查賬的楊大人,卻并沒有抓人的意思,只是叫他們把錢吐出來。
楊大人帶着巨額銀票走後,喬老板連忙派人通知端陽宮。
“什麽?”正在端陽宮裏美滋滋享受着丫鬟喂食服務的大皇子聽說自己的産業被端了,多年來的累積,全被楊太師的人一下子抄走,心态頓時炸裂。
“楊太師,他怎麽能這麽做!”大皇子從軟榻上蹦了起來,批起衣服就往外間走,“杜人五,給本王備車,現在就去太師府!”
“大殿下,不可操之過急啊。”大皇子的心腹急忙說道,“小人聽說,今天的大朝會,似乎發生了一些事……”
心腹将他打聽到結果一一告知大皇子。
“啪!”大皇子一巴掌甩在杜人五臉上,指着他罵道,“你早幹什麽去了?這麽大的事,你現在才來告訴我?”
杜人五臉上火辣辣的疼,他也很委屈,他也是剛收到的消息。
大皇子如發怒的困獸般,在寝殿內不斷地打着圈子。
“這個董衡,我看他是不想活了,竟然為了一個小小的少監,把本王告到了大朝會上?”大皇子怒氣沖沖地說道,“還有楊太師,竟然也幫着他們,把本王的金滿堂都給砸了!你說,他們是不是早就謀劃好了,要把本王拉下馬?本王可是沒有那麽容易倒臺的!”
杜人五在旁邊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大皇子又自言自語:“不行,本王積攢了這麽長時間的銀子,怎麽能、就這麽拱手讓人!這樣豈不是前功盡棄!”
他自言自語了一陣,還是決定去找楊太師。
誰知,大皇子的車辇到了楊太師府前,卻被告知,楊太師在含瀾殿,今天都不會回來了。
含瀾殿,那是皇上的寝宮,楊太師在那待一天是想幹什麽??
分明是不想見他,找個托詞,讓他去見父皇。
真的要去見父皇嗎?
說實話,大皇子還是有些心虛的……
但是,想到那些錢,他就肉痛,那些錢,也是他憑本事從富商嘴裏摳出來的,憑什麽就一下子被抄走了。
大皇子左思右想,還是得去含瀾殿,反正遲早要去。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
大皇子調轉馬頭,重新回到宮中,直奔含瀾殿而去。
“報——大皇子求見!”太監尖着嗓子報道。
下一刻,大皇子怒氣沖沖地撥開太監,大步踏進含瀾殿的門檻,來到殿中。
開平帝正坐在坐榻上,身上披着皮毛大氅,面色沉郁地拿着一卷書在看。
大皇子撲到開平帝面前:“父皇!兒臣冤枉!父皇怎麽能聽信他人傳言,把兒臣的産業全都抄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