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過陰談判(1)

6-過陰談判(1)

聽完劉钰的解釋,張勳可又哭了。

好像被困在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夢魇中遭盡折磨,瀕臨崩潰的時候,終于有人發現了掙紮的自己,将他從沉沉的噩夢裏喚醒并給予了鼓勵和安慰,讓他重新看到了希望和光明。

如果此前哭是委屈,那麽現在的哭就是喜極而泣。即使很多年過去,張勳可都忘不了這一天他坐在劉钰面前伏案大哭的感受。

淚眼模糊,劉钰的面容都變得朦胧起來。可就是這樣虛虛實實的視角,竟讓他莫名覺得她渾身仿佛都在發着光,如同神明降世,專程渡他擺脫塵世的劫難,帶他去那向往了十餘年的祥和彼岸。

世間是否真的有神,誰又是否真的見過呢?

張勳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神。曾經被他鄙視過、欺負過;如今他敬畏着、崇拜着、再不會小觑的劉钰。

風水輪流轉,打臉就在一瞬間。張勳可哭夠了,重新扭捏臉紅,而且好奇心大盛,抽抽搭搭央求劉钰幫他算算姻緣和事業,甚至暧昧地問:“你家仙有沒有告訴你咱倆有緣?”

劉钰:“沒有。”

張勳可有些急了:“怎麽能沒有呢?”

胡肆臨貼在劉钰耳邊:“緣分可以有的。”

劉钰暗暗握緊拳頭:“沒有就是沒有,哪來那麽多問題!”

張勳可:“不應該啊,我以前就覺得咱倆特別有緣,見你第一眼我就想揍你。”

胡肆臨:“小钰,我真的覺得你跟他可以有緣分。”

張勳可仍不死心:“哎,不對啊!我問的是你家仙有沒有告訴你咱倆有緣,這是兩個問題,你回答沒有,是指他沒告訴你還是我們沒緣?”

胡肆臨沉吟道:“我告訴過你了,你和他八字很合,這就是緣分的開始。”

Advertisement

兩個男人齊聲張嘴,一個逼問一個保媒,吵得劉钰腦袋疼。

而這倆傻貨都瞎了似的,完全無視她的憤怒,隔空驢唇不對馬嘴地唠上了,劉钰忍無可忍,用力捶了捶桌子怒道:“都給我閉嘴,別叭叭了!”

胡肆臨悄咪咪退到供桌,大半個身子鑽進他們看不見的古宅大門,只露出頭來抱着小膀幽怨地望着劉钰。

張勳可卻不寒而栗,有些心虛地回頭瞅了瞅供桌,目光閃了閃,轉過臉張嘴想問她什麽,見她臉色很臭到底沒敢吱聲。在他看供桌的時候,劉钰也斜眼過去,挑眉示意胡肆臨趕緊應要求給人家講清楚事業和婚戀發展。

對峙三五秒,胡肆臨才不情不願重新回到劉钰身後,捆竅前,最後一次試探地說:“姻緣有什麽可算的,我真不懂你們凡人為什麽總喜歡研究這點事。依我之見,短短一世不如及時行樂,遇到合适的對象該出手時就出手——”

“嘶,”劉钰吸氣打斷他,不管不顧開口道,“我家仙已經來了,張勳可,你有啥想問的盡管問。前提是,別再問那些不着四六的,我有權拒絕回答。”

張勳可:“……”

姻緣這塊被她咬死,張勳可已然沒了興趣,便專心問起自己前途。胡肆臨也擺正态度,認真分析起他的十年大運——

“……你命裏不帶吃官家飯的運數,別浪費時間考試了,回家好好幫襯父母吧。”

“不願意?不願意也不行,你自己成不了事的,跟人合夥還會犯小人。你這人生性愛散財,酒肉朋友一大堆,又喜歡好面子逞英雄替人大包大攬,雖說是好心,但領情的少之又少,大多都拿你當二傻子罷了。”

“你父母做建材生意,你又是個土命,家裏的生意正好對路子,回家好好和你父親學學生意經,家族興旺就靠你了。”

“是,命主土旺金,自然有利有弊。把你那大金鏈子摘了吧,以後少戴金器,本命土生金已經足夠你半輩子吃穿無憂了,金器挂太多就會生水沖了你的好運氣。可以說,你被你姥姥纏上多半也是和金器戴太多有關,運氣被壓住了,鬼不找你找誰啊!”

“呵……大金鏈子正好是一年前戴上的,趕緊摘了。”

“沒錯,咱們省會那地方有江流環繞,你最好別在那邊發展了,聽你爸媽的早點打道回府。安縣境內只有死水泡子,不僅壓不住你的財運還會幫你守住錢包,回家發展是最對的選擇……”

絮絮叨叨盡一個小時,把張勳可所有疑問都解答透徹了。奶奶這時也開門回家準備做午飯,一聽說來的香客是劉钰同學,奶奶便熱情挽留張勳可吃午飯。但劉钰強烈拒絕把人趕出了家門。張勳可戀戀不舍,站門口停了好一會兒才走。

從貓眼裏看到他三步兩步跳下樓梯遠走的身影,劉钰長舒一口氣,将微信收到的轉賬拿去跟奶奶顯擺:“奶奶,你瞅瞅,我今天一筆賺了 666,可真是六六六啊!”

奶奶氣她待客不周:“你就作吧,好不容易來個小同學,攆人家算咋回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教壞了,連點基本禮節都不懂。”

劉钰反駁:“跟他不用客氣,高中時候天天和我不對付,要不是看在他大難臨頭的份上,我才懶得搭理他!”

奶奶依然不高興,搖頭嘆氣去廚房摘菜,一邊勸她:“還不行人家改正缺點麽?我看那小夥兒挺好,濃眉大眼的,又精神又喜慶。钰啊,不是奶奶多嘴,你這年紀也該多接觸接觸适齡男青年,奶奶閉眼前還想吃我大孫女喜酒呢……”

劉钰正點上煙,呼吸之間,奶奶和胡肆臨的唠叨不謀而合:“給別人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劉钰氣結,立刻掐煙阻止胡肆臨的廢話,轉身回到自己卧室關緊房門,将奶奶的老生長談一并隔絕掉。

靜默片刻,她走到供桌前,默默抽出一沓細香點燃,一一插入三盞香爐碗。

然後她跪了下來,鄭重其事磕下九個頭,抱拳虔心呼喚狐仙堂的一衆仙靈:“懇請各位仙家原諒劉門弟子小盛成自作主張,若有更合适的辦法,我不會出此下策答應香客張氏去撅黃皮子墳。求你們原諒我私心作祟,實在不願看到悲劇重演。”

正午日光充足,前夜裏,還飄了場不大不小的雪。新雪覆蓋整座小城,房檐屋脊和地面全都瑩白瑩白的,更襯得天光藍得清透無垢,連幾絲雲影都看不清了。

這樣好的天氣卻不能驅散她心頭的陰霾,熱鬧過後,她将自己與世隔絕,滿面肅穆凝望着青煙缭繞中若隐若現的海市蜃樓。

今日坐于高堂主位的不是大太爺,而是三太爺與三太奶,與胡肆臨一般故意遮掩相貌,和那群狐貍臉的男男女女同時望向劉钰,神情極為凝重莊嚴。

胡肆臨不在他們當中,而是輕輕随她并肩跪地,一起向長老和宗族親眷請願:“弟子願随弟馬劉钰共同應對此劫。”他擡眼迎上三太爺的審視,“老槐樹那幫混賬想盡辦法招惹我門,三太爺三太奶在上,請允許弟子前去會一會那鬼黃仙。若它執意不退,弟子不介意殺雞儆猴,給它們點顏色看看!”

“小四,你可知做此決定意味着什麽,”三太奶缥缈柔美的聲音徐徐傳來,卻帶着一股不加掩飾的嚴厲,“年根兒底下,各仙門縱使恩怨糾葛不清,總要考慮上方仙使年關考察人間之際,偃旗息鼓維持住面子上的和睦。你二人若在此時故意挑釁老槐門鬼修,無疑會驚動上方仙使,真怪罪下來不僅弟馬受難,你也會遭到懲處,輕則消減功德,重則雷刑懲戒,便是我們幾個老家夥舍出老臉也未必能解救你二人脫離因果報應。”

“不錯,”三太爺接口道,“小四,論師門我是你師叔,論家門我是你大爺。作為師叔,我當然也受不了那幫犢子玩意兒三番五次冒犯,恨不得自個兒過去挨個扇大嘴巴子!但作為大爺,我必須替你爹媽好好看顧你,實在沒必要為了別人的爛攤子折損自己,圖啥呢?費力又不讨好,這不缺心眼嗎!”

三太爺在東北把持幾百年,一口濃郁方言險些讓劉钰栽倒,但她還是忍住了,保持住端正跪姿,正想開口把責任全攬過來,卻明顯感受到胡肆臨凜起眉眼,聽到身邊響起他铿锵有力的答案:“三太爺不必再勸了,弟子主意已定,并非為了幫事主消災解難,而是……”

頓了頓,他深深睇了一眼劉钰糾結的眉頭,擡首又道:“小钰的爺爺去世前,我曾對他發下宏願,無論天堂地獄,只要她決心去闖我必定相護追随,今生今世絕不辜負。”

他說的那麽雲淡風輕,但劉钰仍舊被震撼到了。

她慢慢撇過頭,看向身邊那空蕩蕩的地方——明晃晃的日光穿過她的衣衫,投下淡淡的影子。

明暗交接的地方有一團團肉眼可見的塵埃旋轉飛舞,仿佛也感受到了她難以平靜的心緒,跳躍出激烈的弧度。

劉钰突然覺得眼窩有點熱。

滾燙的淚驟然聚起,她飛速眨眨眼睛将那抹濕意化開,穩住心神,看遍古宅深處每一張臉,最後将目光懸在三太爺身上。

默默嘆口氣,她重新俯身叩首,以決絕口吻說道:“求您應允我無理的請求。”她擡起頭,堅定地凝望着一衆狐仙,“願諸位仙家加持法力,送我魂魄前去過陰與鬼黃仙交涉。”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胡肆臨接着道,“我随弟馬先探探口風。請三太爺派護法駐守陰陽結界,午時過半啓程,未時一到既歸。”

話音未落,古宅中嘩聲疊起。

過了很久,三太爺才擡手示意衆人停止議論。

看了看胡肆臨又看了看劉钰,這位受凡塵香火千百年的大神,頭一次感覺到人類的執念令他無可奈何。

于是,他發出最後的勸告:“弟馬啊,你這小體格子本來就隔路,那幫鬼魔玩意兒沒事都愛騷擾你領你去鬼門關溜達幾圈。你也知道的,咱家一天到晚 24 小時守在堂口幫你護法,小四更是,沒日沒夜陪你和它們耗着,我打心眼裏不希望你主動過陰,生點小病倒是次要的,萬一招惹啥不好對付的回來你可咋辦啊,日子還要不要過了,還能愉快玩耍嗎?”

明明是關切卻自帶搞笑氣氛,劉钰忍俊不禁,笑着回道:“那就随它吧!反正這些年見多了已經無所謂了,還得勞您各位受受累,幫我把那幫邪乎玩意兒打出家門。”

“哎呀,我的玉皇大帝呀……”三太爺噓聲叫苦,“我的佛祖菩薩三清聖祖喲,誰來顯靈勸勸這倔驢孩子。”

能把老神在在的他老人家愁得喊老天爺,胡肆臨和劉钰一起不客氣地笑了。

被兩個“癟犢子”無情嘲笑,三太爺罵了一聲揮袖收了神通,使得供桌前的景象恢複成原來的樣子,轉眼又剩下劉钰和胡肆臨靜坐沉默。

待九柱清香落盡,劉钰站起身,趁與他感應切斷之前,快速問:“你為啥不阻止我?”

“如你所想,能做個普通人是此生最幸福的事。小钰,你的心情沒有人比我更懂……”

雲煙徹底散去的時候,胡肆臨的聲音也慢慢淡了,劉钰仍聽到他嘆息的尾音,雖未聽完全部的話,她心裏總是明白的——

這世間,最懂她無奈的非他莫屬,最懂她渴望的也非他莫屬。

是啊,能做個普通人多幸福啊。

可她再也沒機會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