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過陰談判(2)
6-過陰談判(2)
過陰并不需要準備什麽,意志力堅定就好。
吃過午飯,劉钰回到卧房躺在床上進入冥想狀态。在那之前,她又點燃了九柱清香,得以讓自己聽清楚胡肆臨如同催眠的咒語。
夕照日已然爬上窗沿。
合起的眼皮透出淡淡的血紅色,半夢半醒的時候,她隐約感受到胡肆臨牽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熱,那是狐仙靈修與生俱來的溫度。他的手指很長,輕輕合攏,将她大半個手掌窩在拳頭裏,更襯得她滿手寒冰一樣。
劉钰知道,現在自己的體溫并不屬于人類範疇。冷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每一個游離在肉體外的靈魂都會冷若冰霜,因為他們身處陰間。
胡肆臨輕聲喚醒劉钰。
她慢慢掙開眼,雖然仍置身于室內,她的床榻卻空無一人。
她坐了起來,舉目望向窗外——目及之處一切幾乎沒任何變化,只是少了強烈的光照,看起來像七八月時黑雲密布的雷雨天。
然後她擡腿下地,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腳。
原本套在上面的卡通襪子消失不見,露出一雙異常蒼白的腳丫。當她站起來時,腳尖自然而然懸在地面半寸高的位置。
她嘗試着小邁步,全足始終無法完整落地。
每每用力下踩,地面就像裝了一片看不見的彈簧,反向将她往上拱起,讓她一直保持住腳尖走路的樣子,但她并不會感到累——魂體在自然狀态下是沒有重量的,由于沒有進行過飛行修煉,除了踮腳走路有點奇怪,她與常人無異。
胡肆臨配合她緩慢的步伐,拽住她亦步亦趨向防盜門外走去。
出門後,他們正要下樓梯,上一層拐角的地方突然發出奇怪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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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钰循聲望去,迷蒙的意識霎時被那個臉色灰敗、眼珠混濁的老家夥吓清醒了。
它穿着不大合身的藏藍色中山裝,衣服褲子全都破破爛爛的。
奇怪的是,所有應該用扣子扣起來的地方都被細繩系住了,這顯得一身衣服實在不夠平整。但它好像并不講究這些細節,擡起僵硬的手臂摸了摸半根頭發也沒有的腦袋,死盯劉钰半晌,才将筆直伸長的手臂指向劉钰的臉,陰森森地說:“劉老邪的孫女。”
和夢境裏被幽魂拖走後的感覺一般,劉钰反應變得有些遲鈍,尋思好一會兒,她歪了歪頭,臉上多了幾絲疑惑,結結巴巴問道:“你、你見過、我……我爺爺?”
不過眨眼間,老家夥竟穿過一整條樓梯的距離飛速抵達劉钰面前,費了半天力氣牽動嘴唇擠出扭曲的笑:“我的葬禮是劉老邪包辦的。當初多虧他給我選了一塊好墳,我的兒孫們才可以步步高升。”
“啊,那恭喜你了。”劉钰發自內心地說。
哪料,老家夥聽後原地怔了怔,突然怒目圓睜。僵硬的脖子不停左右晃動,發出“咔咔咔”的聲響,很快扭成一片殘影,喉嚨随着它的動作擠出“呃呃、啊啊”的嘶叫。
然後,他“唰”地擡起兩條寒氣昭昭的胳膊,紫黑的十指屈成爪狀,迅猛抓向劉钰脖子!
劉钰頓時懵了。
幸好胡肆臨反應快,一手将劉钰向身後扯,一手掐起閃着紅光的手訣,食指中指并攏如劍,用力戳在老家夥的眉心。
焰氣逼人的狐火瞬間燎去它半邊眉毛,灰敗的皮膚因此呈現出燒紅烙鐵般的顏色。
火苗順着輕薄的皮肉流了進去,卻只在它眉宇附近二三寸地帶游曳不前,燙得它五脊六獸,想叫又不敢放聲,很怕對方毫不留情燒爛它不堪一擊的魂魄。
胡肆臨并不想要它灰飛煙滅,此次過陰的目的僅僅是去談判,沒必要徒增殺孽,所以他操着慣有的邪魅語氣,冷冷地警告它:“滾,別找死。”
老家夥立刻收起駭人之态,恢複成之前的模樣木讷地點點頭,轉身原路返回,飄飄忽忽向上疾行,很快沒了蹤跡。
慫鬼是很常見的,它們比人類更懂得見好就收。
而且在鬼的世界裏,論資排輩遠沒有拳頭過硬有用,只要實力比它們強,無需多言,立馬卑服聽話永不再犯。
老家夥離開後,劉钰才後知後覺感到緊張。
她從胡肆臨背後伸出頭,踟蹰想問問老家夥驟然發怒的緣由。胡肆臨卻一言不發牽着她向下快速滑行,走出樓道,正式邁入鬼魅遍地的世界。
陰間是個怎樣的存在呢?
兒時聽爺爺講過那麽多稀奇古怪的過陰見聞,年幼無知的劉钰不止一次對那邊充滿幻想。
但幻想終止在了 7 歲那年。
她開始懂得,爺爺也挺會吹的,把那個世界美化得與現實無異,事實上那裏只有徹骨的寒冷和絕望。當一腳踏入陰間地界,人類的靈魂會對生的渴望愈漸強烈,多待一秒都覺得時間漫長無比。
劉钰回首望向自家 8 層矮樓,不出預料,除了她家窗戶內發出若隐若現的金光,其餘每一扇,只剩下漆黑,如同被渾墨細細塗過,再透不出任何光。
四面八方湧來陣陣無根的風,打着旋,卷起遍地灰白的塵埃,在劉钰和胡肆臨頭頂盤旋。
風一經吹起,便不曾停過。
穿行在樓宇之間,帶來許多幽咽的哭聲和凄涼的哀樂,貼着耳垂徐徐剮蹭,劉钰忍不住頭皮發麻,下意識向胡肆臨靠得近了些。
胡肆臨反手攬住她的肩,溫聲囑咐:“小钰,不要仔細聽那些聲音,也不要在意身邊出現的東西,牢牢記住我們過陰的理由,默念我教你的清心咒,出發吧。”
劉钰打着冷顫回他淡笑,絞盡腦汁回顧清心咒,磕磕絆絆在心裏嘀咕,深一腳淺一腳随他向前飄行。
拐過林立的樓,他們走到了小區廣場。
在此之前連個鬼影都沒再看見,但一到廣場,本應該聚集很多曬太陽和閑聊老人的區域,出現了許多飄飄蕩蕩的身影。
它們穿着各異,保持着生前最後體面的樣子,臉色一水兒的灰敗無光,雙眼也只剩下沒有生氣的幽白,大多都衣着褴褛,有幾個相對幹淨整潔的站在它們中間,顯得突兀極了。
劉钰十分清楚,前者多屬無人問津的孤魂,後者則是家鬼無疑。但無論什麽身份,并不影響它們互相熱絡交流。
它們在說些什麽呢?
劉钰一邊悶頭疾行,一邊豎耳傾聽——
“你兒子還沒給你送錢來嗎?”
“指不上那畜生玩意兒,就知道糊弄老子!九月九去墳頭上供,這不孝子拿假蘋果給我吃,氣得老子去夢裏禍禍孫子,總算拿到 5 億對付買口吃的。”
“我沒有兒子……我家人都死絕戶了……我好餓……我好冷……”
“那你真倒黴,自己好好受着吧,我們可沒錢分給你花!”
“我要找個活人……吸他陽氣……折騰他給我燒紙錢啊……”
“呀,你不怕人家請大仙揍你嗎?”
“我好餓……我好冷……我好餓……我好冷……”
“噓……那邊來了靈媒和狐仙,別吵吵了。”
“我好餓……我好餓……”
胡肆臨又用力攬了攬劉钰肩膀,催動狐火将他們二人包裹在火光之中。
這裏不是他的地盤,胡肆臨能做的只有盡量逼退那群膽小的、沒多大本事的幽魂,不讓它們靠近劉钰,加快步伐繼續帶她向目的地邁進。
他甚至不能禦風飛行。陰間有陰間的規矩,小來小去施施法咒可以,太過招搖容易引來巡查的陰兵,必須盡量降低存在感,胡肆臨只得小心再小心,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注意周邊的變化。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路途過半,越往繁榮屯的方向走,空氣中火燒火燎的糊味就越濃。
冷風還在吹着。
胡肆臨舉目眺望,前方已然漫起細密的灰霧,任憑風來得多獵,始終不曾消散。
劉钰也看到了。
就在她擡頭好奇凝望的瞬間,腦海中翻騰的清心咒便斷了,她驀地愣住。
一口魂氣含在嘴裏咽不下吐不出,三五秒竟憋得她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嘈雜的聲音霎時響得劇烈,她清楚聽到有人正吹着喇叭敲着镲,緊鑼密鼓唱起哀婉幽涼的曲調——
哭一聲商公子啊,我再叫,叫一聲商郎,夫啊!
啊!我的商郎夫啊!
秦雪梅見夫靈悲聲大放,哭一聲,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呀呼嗨啊!
……
扶靈柩我心如刀絞!
珠淚簌簌,哭了聲商郎夫,你真來命薄哇啊!
……
聲聲撕心裂肺,悲切情真,劉钰聽着聽着就聽入神了,慢慢的,心口窩如同堵了一塊又粗又粝的石頭,她難受地張開幹涸的唇瓣。
冷風灌口而入,她狠狠吸了滿滿當當的涼氣,簡直比吃一大口冰淇淋還要上頭,頓時冰得腦仁到鼻梁泛起酸意。
一個沒忍住她紅了眼眶,皺眉捂着心口哆哆嗦嗦跟着那遠處的聲音,唱了起來——
商郎夫你一死可是苦了我!
撇的我孤苦伶仃伶仃孤苦,不上不下不下不上啊,可是死可是活!
奴的夫既要死你怎不叫着我?
怎不叫我與你同死,免受折磨哇啊!
……
左瞻望右盼顧棺材一個,陰森森凄慘慘使人難活!
閉目去只見那洪水烈火,睜眼來又見那鬼怪妖魔!
心恍惚眼花亂肝腸欲破,我的商郎夫啊,咱不能同生也要鴛鴦同穴哇啊!
……
“小钰,小钰!”胡肆臨邊大聲喊她,邊快速伸出兩指貼上她額心,“小钰,你清醒着點,別唱了,我快抓不住你了!”
一股滾燙的熱流順着額頭鑽入腦袋,仿佛被人當頭潑了一盆開水,劉钰劇烈地抖了好幾抖,霍地睜大眼睛。
清醒過來的她看到自己已經離地兩米多高,整個人直面胡肆臨,正以俯視的角度懸在他頭頂。
她的手臂被他極限拉扯着,很是吃力地往懷裏拽,指骨都泛起不自然的蒼白。
胡肆臨将她從高空拽落,急忙從褲子口袋掏出一根發着幽光的紅線将彼此的手腕緊緊拴在一起,這才憂心忡忡囑咐:“前頭進了屯子境內大大小小墳地很多,越是接近老槐樹的地界鬼修就越能感應到我們闖入的氣息,它們會盯住你這塊肥肉,絕不可以掉以輕心了小钰!”
“好。”劉钰懵然地點點頭,感覺到眼窩的淚猶然挂着。
她擡手抹了過去,卻一點濕意也沒有,只擦下來幾粒粗糙的東西。定睛凝神,她看着指尖的黑色顆粒,湊近輕輕聞了聞。
那是燒成渣滓的冥幣味道。
劣質紙張燃燒起來總帶着股令人窒息的煙火氣,若不小心迷了眼,便要陷入鬼魅制造的幻象,一旦陷得太深,再也不能脫離陰間,永生永世做孤魂野鬼受盡鬼修教主的欺辱。
劉钰再三擡頭望向前方。
果然,當她念起清心咒的時候,那凄凄慘慘的唱調消失無蹤,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但她看見了更令她震撼的場面——
風起雲湧的天盡頭,無數黑色顆粒交織成密密麻麻的灰黑色濃霧,龍卷風似的聚集在遠處村屋排列的地帶,與陰暗的天空緊密相連,黑壓壓的,像是末世來臨的前兆。
劉钰趕緊低頭專注盯着腳下的路。
不只是因為發自內心的恐慌,最重要的是,曾經無數次走上這條歸鄉路的她清楚知道——那些村屋根本就不是活人的住宅,那裏只有一望無際的田野。
盛夏時節,玉米杆子抽條一排接一排豎起綠色圍牆,将會徹底遮掩住靜置在壟溝裏的墳包。
是的,那些拔地而起的房子本應該全部是墳包。當陰陽壁壘分明,就如同倒置的鏡像空間——一面是稀松平常的人間炊煙,另一面只有永遠望不到頭的冥幣灰燼。
在看不見地方,它們與人類共生共存,活在人們的幻想裏,活在人們的思念裏,也活在,暗無天日的絕望裏,耐心等待被人發現的那天,親口告訴他們:
生與死的距離究竟多長,生命終止的時候,又是否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綿延不絕。
它們始終在等,虎視眈眈,從不曾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