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過陰談判(3)

6-過陰談判(3)

走過廣袤的土地,又經過曲折的村頭小徑,胡肆臨和劉钰終于來到了密林入口。

林子不是一般的大。

冬日禿枝上頂着厚厚的積雪,即使沒有葉子,也密密匝匝地遮蓋住大片的天光。

其實遮與不遮毫無意義。

走到這裏,灰霧更甚濃郁,堪比置身垃圾焚燒現場,能見度低得可憐,視野範圍最多 1 米。

“為啥會有這麽多紙灰,”劉钰捂住口鼻,艱難呼吸,“一般燒紙錢不是直接打到它們賬上嗎,灰咋還這麽大?該不會很多人填錯祖墳地址,死鬼們沒收到錢吧!”

“當然不是,”胡肆臨也堵着自己的嘴,面具只剩下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珠,悶聲咳嗽道,“你太爺爺日記寫過的,你沒仔細看嗎?咳咳……”

劉钰稍稍揮手拂開眼前飄灑的紙灰,趕快又堵住口鼻,幹嘔道:“哕——我現在腦子不好使,看過也想不起來了。”

胡肆臨只好解釋:“人類總喜歡以主觀意識去構想鬼魂的需求,什麽紙房子、紙轎車、紙電腦……統統都燒給亡故親眷。事實上,它們壓根收不到!包括那些奇奇怪怪的冥幣,看上去新穎但丁點作用沒有,它們在陰間使用的貨幣只有大黃紙和金元寶。”

“太落後了吧,”劉钰吐槽,“這都啥年代了,陰間連線上支付都做不到。咳咳,而且通貨膨脹那麽嚴重,我想起來 9 月中旬來找我們看事的女香客,她老母親托夢告訴她,這邊一根香蕉要 10 億,就離譜!這麽一看,還是你們神仙逍遙自在,随随便便走過路過都能吸飽一肚子香油鮮果氣,比鬼強多了。”

想不到她這會兒還有心情“扯犢子”,胡肆臨緊繃的心弦因此松了松,仍不忘四下瞅瞅,以防萬一。發覺那些排排聳起的小土房前,幾乎所有幽魂都站在門邊貪婪地望着漫天飛旋的紙灰,翹首抻脖十分專注,基本沒誰有興致關注他們這倆不速之客。

胡肆臨稍感安心,又用力握了握十指緊扣的兩只手,正想再提醒她待會兒見了鬼黃仙應該以什麽樣的禮節和态度應對,就那麽溜個小差的工夫,劉钰的衣角就被一只紫青色小鬼爪子勾住了。

來不及多想,胡肆臨掐起手訣招呼過去——

劉钰卻在看清那瘦弱小鬼的面容時,一把撈住他的手,定定望着小鬼有些欣喜叫道:“小老舅!你是六姑姥姥家的小老舅對不對?”

“玉閨兒還記得我呢,小時候你陪三闖哥回家串門,我天天領你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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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钰的小老舅笑得甜甜的,臉上絲毫不見旁的幽魂那種自帶的怨氣,可再怎麽甜也是小鬼。

彎起那雙渾濁的白眼珠子,咧開紫黑色的嘴唇,龇一排白得吓人的小牙,胡肆臨橫看、豎看怎麽看怎麽別扭,總想給它兩杵子。

小老舅是從緊挨着老劉家祖墳的崔氏祖墳過來的。

自他 10 歲那年白血病去世,已經很長時間沒見過劉钰了,明知道她身邊跟着法力高強的狐仙,還是壯着膽子湊過來向她打招呼。

受劉家幾代作古靈媒護佑的亡故親眷們,大多不再怨念深重,并且能夠保持清醒心平氣和進行溝通,所以只是面目“可憎”,比起尋常鬼衆俨然是天使般的存在。劉钰便蹲下來,和停止生長的小老舅簡短聊了幾句。

得知它死了這 20 年過得還挺好的,活着的家人們三不五常過去看望它,一年到頭都沒斷過它的香火和紙錢,它和崔氏祖墳的親眷們始終待在一起,每天也熱熱鬧鬧的,它表示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很知足,劉钰甚感欣慰,擡手要去拍拍他的肩聊表心意。

胡肆臨眼疾手快拉住她,急道:“別碰!你的陽氣會撲殺它肩頭魂火,輪到它投胎轉世,缺少魂火下輩子會變成傻子的!”

劉钰悻悻縮回手,與小老舅大眼瞪小眼雙雙愣了會兒,它嘻嘻一笑調皮說道:“玉閨兒快和狐仙大人走吧,我就不耽誤你們辦正事啦!等過幾天你姑上墳,你一定要和她們過來,多陪我待會兒。”

說完,它轉身跑向林子深處,在煙塵模糊的地方,最後沖她揮揮手便不見了。

劉钰待在原地,竟有些悵然,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擰頭訝異地問胡肆臨:“看來,我小老舅已經成為鬼修了,居然知道我們是來辦事的。”

胡肆臨一臉凝重:“這和他是不是鬼修無關,你的重點應該放在十裏八鄉的鬼修看起來都聽說了咱們此行目的,那麽鬼黃仙肯定也知道了。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今天連護身符都沒寫給張家小子,他過來的時候身上也未沾染他姥姥氣息,他走前我還特意抹去咱們家仙堂的氣味,你也叮囑他很多遍,在我們敲定黃道吉日前,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今天的談話內容。我的報馬還跟着他呢,至今都沒傳回來發生異狀的消息……所以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老槐樹附近的鬼修個個精通預測之術,推演能力已經到了令我等靈修望塵莫及的程度麽?”

他的分析太過透徹,劉钰聽着聽着,愈發覺得毛骨悚然。

她緩緩站起來與他對視,剛挑起眉頭,卻見胡肆臨果斷搖頭:“不可能!我門對待叛徒向來處罰嚴厲,無論親疏遠近,抓到一個必定廢去修為施以絞刑,腦子進水了才敢和鬼修裏應外合。”

劉钰咬着嘴唇争辯:“那還不行人家就喜歡做反骨仔玩無間道?”

“弟馬,不可以對本家仙靈大不敬!”面具下,胡肆臨黑葡萄似的瞳孔驟然縮成兩條豎線,裏面閃過涼絲絲的金光,“這樣的話以後別再讓我聽見,你沒有權利質疑我!”

說完以後,他呆了呆,很快恢複原本的神态,與劉钰面對面錯愕起來。

迄今為止,他從未對她言語如此激烈過。

在她面前,要麽溫柔體貼,要麽嬉皮笑臉,只有在面對惡鬼時,他才會顯露狐貍的本性——狡猾又邪惡,肆意伸出利爪将其搓扁捏圓。

但就在剛剛,重話已經不過大腦的說了。錯愕過後,胡肆臨眼底泛起幾絲慌亂,單手扳住劉钰肩膀企圖解釋,她卻撥開他的手,轉頭指向左前方密林深處,凜聲提醒:“看那邊!有東西過來了。”

胡肆臨揚起頭,再度縮起瞳孔。

與剛才不同的是,他眼中噴薄湧現了滔天的怒氣,青筋暴突的拳頭燃起更為猛烈的狐火,歪頭恨恨瞪向深林小路飄蕩的一衆鬼影。

他們停在原地不動,那群虛虛飄動的影子愈漸靠近,随之而來的還有順風撲面的臭氣,充滿屎尿屁混合而成的發酵味道。

呼呼獵獵的冷風中,卷雜着靈幡招展的摩擦聲,明明能看得見霧氣裏踽踽前行的身影,卻不曾聽見任何腳步聲。

那起人馬少說三十餘,烏泱泱排起長隊。

領頭的兩個矮子肩頭各自扛着一杆 3 米多高的旗幡,在它們身後四個瘦高的家夥則扛着一座轎椅。

有個穿土色馬褂的黃臉老頭端坐椅上,一手撚着八字胡,一手搭在扶手上,屈起尖長的黑指甲悠閑敲着扶手的獸頭花紋。

并非胡肆臨眼神銳利到已經能洞察百餘米開外的大霧內景,實在是此隊鬼魅行進速度太快了,瞬息之間,便停在了他和劉钰身前兩人寬的地方。

胡肆臨展臂将劉钰攬在身後,微仰下巴與黃臉老頭互相打量。

待那黃臉老頭開口陰陽怪氣唱了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胡肆臨不領情地哼道:“鬼扯什麽客套話,有話就說。”

他的語氣和态度完全不像早先交代劉钰那般謙和有禮,狂傲得不行。

對面挺立如屍的家夥全都猛地擡頭,黑洞洞的眼窩齊齊射出渾黃的幽光,探照燈似的,晃得劉钰睜不開眼。

她擡手遮住眼簾,暗暗扯了扯胡肆臨的手指,示意他別那麽臭屁。

畢竟在人家黃皮子地盤內,還個個來者不善,萬一激怒了那個一看就很不簡單的黃臉老頭,真打起來,他還得看顧她這個拖油瓶,束手束腳的豈不吃大虧?

胡肆臨扣住兩根撓撥自己手心的指頭,眼波輪轉,豎瞳漫起越來越強的金光與幾十盞“探照燈”對射,雙方一聲不吭,就那麽互相幹瞪眼。

他的固執令劉钰無可奈何,索性又向他背後縮了縮,低頭堵住口鼻,盡量不去深想呼吸間那股惡臭的具體成分,把場面活統統交給胡肆臨應對。

不知對視了多久,黃臉老頭率先笑出聲來。

蒼老尖細的笑聲如同指甲劃過毛刺玻璃,餘音又綿延回蕩,聽得劉钰相當難受,不由得皺起眉頭。

胡肆臨也蹙起眉心,冷飕飕的目光掃向黃臉老頭。

而對方依然漫不經心笑着,難聽的腔調漸漸傳遍整片老林。

好些忍受不了魔音穿腦的鬼衆拔腿跑回自己的小土房,并默契十足關起房門,聚在黑洞洞的紙窗前,露出白幽幽的臉,一瞬不瞬繼續看熱鬧。

冗自笑了好半天,黃臉老頭笑夠了,轉動起精光疊起的三角眼,操着懶洋洋的聲調,開誠布公道:

“東北諸仙向來由你家三太爺做領軍教主,是以今兒我賣你三分情面,你小子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多餘的話不用啰嗦,明明白白告訴你,張家的掌堂教主我坐定了!誰敢攔我,老槐門所有鬼修定與誰不死不休!敢撅我墳墓者,我必會叫他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話落,它突然揚手一揮。

在它身後盤旋的灰霧立刻幻化成無數黃皮子的模樣,在飓風中呲出尖細的獠牙,此起彼此尖嘯起來。聲聲尖細的吼叫霎時響徹林間,激蕩出層層疊疊的氣浪,直逼胡肆臨面門!

“啪嗒”一聲脆響自地面傳來。

劉钰費力張開眼,紙灰顆粒頓時卷入眼睑磨得她泛起淚花,可她仍驚愕地瞪着眼睛,一秒不願合起。

地面上,那張看過無數遍的黑色面具徹底四分五裂。

她愣愣的注視良久,一點一點偏過腦袋。

半分餘光将旁邊不曾見過的側顏納入目中,她驚呆了,捂在臉上的手徐徐滑落,露出微張的嘴,将滿面驚駭表露無疑。

這麽久以來,劉钰無數次幻想過胡肆臨的相貌,也憧憬過未來可能會在某個夜色美妙的幽夢裏,他主動摘下面具,或将那團罩在臉上的白霧散去,與她坦誠相見。

沒想到,他第一次露面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前方是殺氣騰騰的惡鬼畜牲,身後是幽魂滌蕩的幽冥世界,周身滾燙的狐火迎風跳躍發出“劈劈噗噗”的響聲,直面風雲詭變的千軍萬馬,他還是她最熟悉不過的胡肆臨。

但驚鴻一瞥,冥冥中仿佛有個聲音穿透陰陽結界,從遙不可及的九霄之巅直戳戳傳入劉钰腦海,讓她清楚明白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

她的眼波頓時難以自控地抖動不止。

在腦海卷起驚濤駭浪的聲音,好似無數僧侶念誦的往生咒,一聲接一聲,聚于靈魂深處徘徊不停,刺激得她全身發顫,意識都恍惚起來。

一定在哪見過這張臉,劉钰萬分篤定。

可絞盡腦汁都搜尋不到任何打過照面的記憶,但這張足以冶惑衆生的面皮,只看一眼便永生難忘,她怎麽就想不起來了呢?

好像有個呼之欲出的名字卡住嗓子眼,她急速阖動唇瓣,愣是說不出一個字,舌頭也打起卷,她努力将其捋直,喘息間,卻聽到喉嚨裏擠出顫抖的嗚咽……

好想哭。

不,不只是想,她已經哭出來了。

滿腔憂瘡來的毫無預兆,從她心覺裏頭噴湧而出,劉钰知道自己這會兒情緒失控很不合時宜,但她就是控制不住,掩面啜泣上了。

見狀,胡肆臨有些擔憂地瞥了瞥她,轉頭又眯眼瞪住黃臉老頭,領她離開前,撂下狠話:“好好享受你最後的新年,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你的忌日就是明年初七,趁剩下這二十多天好活,多給自己籌備些像樣的祭品。”

說罷,他不再顧及隐藏在暗處的陰兵,轉瞬帶劉钰消失在鬼黃皮子的視線中,只餘下一串直沖雲霄的狐火,燃亮黃臉老頭驚恐萬分的雙眸。

它坐在轎椅上,久久不曾回神。

待那串火光徹底滅掉,它眸中的精光也暗淡下去,滿臉皺紋不可抑制地抽動着,很快扭曲一團。

它在想什麽,又在怕什麽呢?

劉钰沒能看到它被吓得屁滾尿流,甚至現出畜生原型狂奔向老槐樹的衰樣。

但驚豔露臉的胡肆臨到底震懾了這片老林的鬼修,致使年後那場本該舉兵交戰的鬥法大戲,在彼此諱莫無言下,未損一兵一卒圓滿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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