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5-生而為人(2)
15-生而為人(2)
離開張勳可家,劉钰沿着空寂的人行道獨自走回去了。
萬籁俱寂,耳邊不間斷飄過冷冽的風,大半酒氣都被吹走了,仰頭望了望被雪光映的發白的夜色,本該星辰滿布的天幕,映入眼簾僅剩霧沉沉的雪影。
回頭前,劉钰為自己點了顆煙。
身後是她留下的腳印,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但她萬分清楚——
塵煙起,仙入凡。
蠢蠢欲動的魑魅魍魉只要聞見她手裏冉冉飄起的青煙,立刻便明白她是什麽人,帶着什麽仙,驅離多少鬼,替多少有緣人破關納福。
世間多少靈媒出馬仙,何曾懼過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鬼東西?
任它們在四周叫嚣嗚咽,她自巋然不動,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道,行過的每樁事都是功德,前路迷途不消,她便一刻不返。
“走下去,走到底。”——這是爺爺生病後,說過最多的話。
剛生病那陣,爺爺常常躲着護士和奶奶偷溜出病房,蹲在市醫院廢棄的太平間牆根底下抽煙,好幾次被年幼的劉钰跟着抓包,他便将手裏那根煙舉得高高的,欺負她個子小抓不到他的手,能逗着她玩好久的跳高游戲。
爺爺哈哈大笑不亦樂乎。劉钰羞憤難當,就蹲下來,抱着他的大腿裝哭。
每次她吧嗒吧嗒掉眼淚,爺爺甚至不去分辨真假,立刻摟住她的腰将她提起來,用咯吱窩夾住她的頸子,粗糙的大手胡亂幫她擦淚花,細聲細氣道歉。
偶爾湊過胡茬老長的下巴在她臉上蹭個不停,直到她受不住刺癢破涕為笑,他才會“呵呵呵”地摟着她倚在牆根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抽煙,一邊說半生為仙的奇遇。
劉钰始終記得那個夏夜傍晚,爺爺舉着半截煙在她身邊很随意地扇走蚊蟲,問過她的問題:“老孫女,你知道咱爺倆背後這間破屋子住着多少冤死的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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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18 個,”劉钰仰起小臉,單純的目光滿是認真,“爺,我瞎猜的,對不對呀?”
“哈哈哈哈,我的玉閨兒就是靈!哎呀……”爺爺吐着煙圈感嘆,“誰說我劉老邪後繼無人的,我還有我老孫女呢,将來等你頂香出馬,終有一天會超過爺爺。”
他垂下眼簾,慈愛地揉她的發頂:“恐怕我老爹在世最輝煌的十五年也不敵你喽。”那時候,雖然不懂爺爺在感慨什麽,但被誇了總是高興的。
劉钰緊摟住爺爺日漸消瘦的腰身,得意洋洋許諾:“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強,早晚我要把爺拍死在沙灘上!”
“哈哈哈哈,那必須的嘛,我老孫女指定老厲害了,哈哈哈哈哈哈……”
爺爺的笑聲太大了,終于吸引了尋尋覓覓的奶奶。
她用擀面條的右手揪過老伴的耳朵,用捏漂亮餃子邊的左手擰孫女的小肉臉,再兩手并用狠狠摳着爺孫倆的胳膊嫩肉,又罵又打帶回那間爺爺後來住了一年多的病房。
被打的爺孫倆喊得一個比一個厲害,可奶奶只當自己聾了,依然不間斷沖他們奮聲大吼:
“老東西天天不幹正事兒,長能耐了是吧,還跑太平間抽煙來了!你咋不進去跟那幫鬼玩意兒打幾圈麻将呢?臭不要臉的,我老孫女身子本來就弱,你還往這帶,看我今天不餓死你的,犢子玩意兒!”
“還有你,別擱那呲個豁牙漏齒的嘴給我傻樂嗷,作業寫完了嗎你就跑出來跟你爺瞎混?嘚瑟!”
“你們倆犢子真是看我活的太舒坦了吧,見天兒給我上眼藥哇……我咋這倒黴喲,攤上你們老劉家這麽個差勁人家……”
“劉三闖,你要不想活了痛快死去,正好我也解脫了,沒那閑心天天操給你!”
這些話,她嘴伴年地啰嗦,劉老邪和劉钰早聽慣了,也聽順耳了。明知理虧,爺孫倆交換一輪眼神,繼而默契十足哄當家主母高興——
一個把老掉牙的土味情話說的大言不慚,一個将春晚小品學來的那些俏皮嗑蹦豆子似的嘚吧嘚。
結果嘛,奶奶永遠是被攻陷的那個。
她笑得樂開了花,都露出後槽牙的金屬片子了。
無可奈何地搖頭擰了擰他們的腦瓜皮,一手擁住一個走進病房,待他們躺好、坐好,她總是熟練地剝出一顆噴香的蜜桔,掰成兩半,不由分說塞到他們嘴裏……
記憶中,即使到了彌留時期,劉钰從未在爺爺臉上看到痛苦的表情。
他很喜歡笑,奶奶也是。
仿佛在老兩口眼裏,癌症和那些年見識過的惡鬼魔仙無任何差別——
笑着笑着,所有的磨難總會過去的。
因此,一家老小來陪床,或是相熟的香客與親朋來探望,誰都會被老兩口的笑容感染到,臨別前早已将唏噓的淚花擦幹,握着爺爺的手很是珍重地勸慰:“挺好的,就您這心态,活到 100 歲都不是問題!”
劉钰也那麽覺得。
可是……
他連 70 大壽都沒過成,就差 3 天,便駕鶴西去了。
壽誕轉眼成了冥誕。
那 50 桌專門為他慶生訂的筵席,成了送他最後一程的告別餐。
劉钰貓在奶奶腋下哭得眼睛都快撐不開了,怕哭得太大聲令奶奶和姑姑們心裏更難受,她使勁咬着嘴唇不停隐忍者。
不時她會悄悄擡頭看奶奶,見奶奶只是面容有些憔悴,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不懂個中緣由的她,一度的,還曾暗暗埋怨過奶奶太好面子。
為什麽爺爺走了她都不肯哭?
為什麽不抽煙的她一根接一根抽得咳嗽都不肯停下?
滿屋子到處都是壓抑悶哭的客人。個個沉默不語,人人面色戚戚。唯有她,笑得那麽突兀,看起來那麽無情。
有什麽好笑的呢?
陪她走過大半輩子人生路的男人永遠不會回家了,她怎麽就那麽淡定?
10 歲的劉钰不曾懂得奶奶的心境,只記住了她上主席臺講話時,那副魄力十足的模樣——
嘴角叼着爺爺最愛的牡丹煙,左手握着他最愛喝的竹葉青,右手捧着一只海碗。
她總共倒了三碗酒。
一碗敬天、一碗謝地、一碗舉過頭頂。
将臺下形形色色的面孔看遍,她深吸一口氣,将那碗酒咕咚咕咚飲盡。
“啪”地摔碎碗,“噠”地踩滅煙,她擦幹酒水滴答流淌的下巴,震聲吼道:“各位親朋好友,感謝你們在百忙中抽出時間送我老伴劉三闖上路……我楊桂芝是個婦人家,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規矩,在此,我謹代表一家老小向你們鞠躬了!”
深深彎過腰,她又将腰杆挺得筆直,滿眼深沉,“劉三闖如今走了,我倆這一脈算是仙緣盡了,從今往後,恐怕再不能為大家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啦……您各位如果還念着與劉三闖的緣分,就請多多關照劉門其他的仙家弟子。”
說着,她向前跨出一步,沖那幾個站起身的中年男女颔首。對方窸窸窣窣動起來,握着酒杯依次走向她身邊,與她一塊直面 50 張桌子後目不轉睛的人。
“劉門弟子聽着——”
她清清嗓子,一聲高喝,“劉氏第七代狐仙弟子劉老邪雖已作古,可咱家領兵出世濟人的營生丢不得!今兒我要你們當着大家夥的面以身家性命起誓——來日無論世道多少艱難險阻,你們絕不可忘卻本心、貪財缺德、有違祖祖輩輩的訓示!如果哪個犯了仙師戒律、欺辱香客、敗壞家門、做盡缺德事的,就必須收堂撤香,自覺自動滾出劉門府第,任千萬人唾罵、遭何等天打雷劈,都不可以說你們是我劉家的人,否則,我楊桂芝寧死也要跟你們讨個說法!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
“明白!”
“明白!”
寥寥 5 人,臉紅脖子粗地吼了 3 遍,卻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聲音,振聾發聩。
遠遠的,劉钰看着 5 位并不熟悉的長輩面孔。
一張張悲憤的臉蛋和他們通紅的眼眶令她由衷感到震撼,霎時間,感覺到心裏湧起一股滾燙的熱流,蹿騰奔向四肢百骸,激蕩着她的耳膜,慢慢的,竟連他們說什麽也聽不清了。
恍惚間,她的肩頭仿佛搭上一雙滾燙的手。
快要回頭的時候,她猛地想起爺爺說過的話,緊急剎住內心的沖動。
眨眨眼,一汪熱淚便滾出眼眶,她捂住臉嚎啕大哭,滿腦子只剩下爺爺的身影——
他吧嗒吧嗒抽煙鬥的樣子,他騎車馱着自己穿行大街小巷的樣子,他哄着自己睡覺的樣子,他牽着自己走過墳頭、跨過棺材、唱往生咒的樣子……音容猶在,卻再不見那慈愛的老人打開家門,彎下蹉跎的腰身,将小燕兒般的她擁在懷中,仰起頭的瞬間,便塞給她滿口芝麻糖了。
他走了,他們還在,她也在。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但萬變不離其宗,接過上一輩的香爐碗,提筆畫出這一輩的堂口名單,繼續做頂香弟馬。身後是黑暗深淵的誘惑,前頭是萬家燈火的期盼,只要還有一盞燈徹夜亮着等她,她就不會停下腳步。
“走下去,走到底。”爺爺笑着對她說,“這是我的命,以後,就是你的命了。”
劉钰撇掉煙屁股,拐彎走進自家小區,進樓道時又摸起一根煙,邊抽邊想:
好像最近煙瘾确實變大了呢。一天到晚抽個不停,倒是真快趕超爺爺了。可她真能像爺爺那樣從生到死都堅守對狐仙的敬仰嗎?
她不知道,面對面和胡肆臨起過争執,現在後知後覺有點怕。
倒是不怕生點病躺床上趴幾天,主要是胡肆臨的态度,劉钰屬實是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