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5-生而為人(3)
15-生而為人(3)
她的質疑和糾結胡肆臨照單全收,待她睡熟,照常在沉夢的場景中等她醒來。
劉钰無所保留地問了很多問題。
今夜無鬼邪侵擾,她的靈魂異常清醒,能夠清楚分辨他是敷衍還是真誠。
“我不裝醉酒耍瘋親你,強子二舅一家必然會對張勳可有成見,毆打長輩于情于理說不過去。”
“一時情急我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式。”
“小钰,你要明白,我再怎麽幻化人形終究是條狐貍。你讓我以人類的道德标準要求自己,我做不到。”
“同理,對方是頭豬,還是頭頗有智慧的豬。在明知打不過我的情況下附身到人類身上,這不是兔子急了咬人的行為,而是想讓我們下不來臺,意圖砸我們飯碗。”
“但它找錯了對手。”
“還是那句話,我是條狐貍,本能不是我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有人挑釁,我的想法只有讓對方死。可我修行幾百年,懂了規矩是什麽,不讓它死也要讓它嘗嘗挨頓臭揍的滋味。”
面具下,他精明的眼珠流露出十分的老實。
劉钰凝神窺視,好一陣才妥協般回應:“好吧,這個理由我接受了,繼續說逼我搞對象的事。”
胡肆臨連猶豫都沒有,直截了當:“這也早說過很多遍了,我真心希望你結婚生子,過正常人該有的日子。”
他看着她,提高音量,“你爺爺去世前最後的心願,要我無論如何為你找到如意郎君相伴終老。他自個兒便是修行中人,這條路獨自走下去很辛苦,良人的确難求,可他還是遇到了願意接納他特殊身份的伴侶,終其一生,不改初心。”
她不說話,避開他溫厚的目光。
他嘆了嘆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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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钰,你打小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倆亦師亦友同甘共苦,這些年我從未将你視為替我斂功德的工具人,我把你當至親至愛的夥伴。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講,彼此之間是過命的交情。”
“在你們看來我是無所不能的狐仙教主,實際上我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發自內心想回報你的信任與托付,可我帶給你的只有因果報應和處理不完的麻煩……小钰,偶爾我真覺得自己沒用。”
“成神為仙又能如何?連一個與我有着深刻羁絆的凡人都成全不了,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自己是個人,往後餘生由我來伴你走到盡頭。”
“而我永遠當不了人。堂堂真正修道成仙,卻也只能寄宿在凡人的軀殼下謀求算計。你問我做人要如何才能平平安安無憂無慮的活一輩子,我倒希望你告訴我,像我這樣的地仙,又該如何擺脫命運的枷鎖,真正肆意自在地活一回呢?”
劉钰回答不了他的問題,亦如胡肆臨也解答不了她的疑惑。
他們的命運就好像每一場以假亂真的夢——再怎麽清楚感知夢境裏的細枝末節,睜開眼,全世界只剩下雲山霧罩的現實。
所以,凡人更喜歡做夢。
夢裏什麽都有,一晌貪歡、醉生夢死得到過內心深處最誠實的快樂,甚至不願意醒來,卻又不得不醒來。
鬼神無法品嘗那樣的快樂,又得不到真實所展示的誘惑,便常常入夢與凡人相會——要他們畏懼、要他們恐慌、要他們感應到似夢似幻的天機、要他們以為自己已經受到了天地間最不可一世生靈的召喚,卻又不得不在黃粱夢中抽離,明明意猶未盡,到底一無所獲。
這麽一看,大家都活得挺憋屈的,也都活得挺擰巴的。
最擰巴的一定是張勳可了。
胡肆臨抽身而退時,意識混沌的張勳可曾拽住劉钰的手不讓她走。
被打過的地方疼得他直哼唧,其實沒多少力氣能将人留下,仍固執地摳住她的手心,扁着嘴巴很傷心地問她:“我是不是……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
“你喝多了,好好休息。”劉钰一點點把他的指頭掰開,抽回自己的手,“今晚的一切只是一場夢,明天醒來就忘幹淨了。”
她還是走了。
盡量不發出聲音,穿好鞋關上門口的吊燈開關,将背影留在驟然出現的黑暗裏,關起門來,剩給他一串細弱的冷風。
他合起沉重的眼皮,任由意識牽着他走進夢鄉。
夢裏果真什麽都有——暗戀過一整個青春的姑娘,穿着那身擦亮他眼眸的粉色絨衣,趁老師不注意,轉過頭來捧起他伏在桌上的臉,甜甜一笑,柔柔獻吻。
然後他就失心瘋了。無所顧忌将她按在那張課桌上,急不可耐地扒光了她和自己,周圍是專心聽課的同學,耳邊是老師吟誦的《水調歌頭》和她刻意壓低的喘息……隔天醒來,他對前一晚的遭遇确實記得不清不楚了。仔細回憶,只想到了他和強子二舅争搶鐵鍁的片段。
但他卻記得那首詞那幾句話: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此事古難全。
然後他迷失在春夢的故事裏不肯清醒,狗裏狗搜回味了好幾天。正月十五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約她出門去四道街商業街看煙花表演秀。
他興奮地說:“今年我爸包場放煙花,大一百萬搭進去了,整的全是花活兒,钰姐你一定要來啊!我朝人家二百貨樓負責人要了個頂層絕佳觀賞位,咱那幫同學都讓我安排上去了,晚上我們搞燒烤趴,就差你了,我 6 點半去接你吧!”
自從在強子二舅家回來,劉钰渾身酸軟趴窩好幾天,直到經期結束,她把自己收拾幹淨去供桌上香才舒坦起來。
沒舒坦多長時間,等不及的香客排着隊敲門拜訪。接連 3 天,劉钰和胡肆臨從早上 7 點忙活到晚上 8 點。來的人實在太多了,她獨自應付不來,只好再舍出二皮臉哄大姑幫忙。正月十五原本約好了去大姑家吃飯,就因為給大姑忙急眼了,飯都不想做給她吃了。
如果沒有張勳可這通電話,劉钰想着煮點元宵對付一口,順便給二姑發個微信八卦一下奶奶替三閨女捉奸的進展如何。
其實她是要拒絕張勳可的盛情邀請的。
胡肆臨一聽說對方專門準備了五糧液,把早前講好的那些三令五申統統扔腦後了,翹着尾巴表示:“去呀去呀,小钰不要那麽封閉自己,多見見老同學敘舊交朋友不挺好的麽?再說了,還能多拉攏幾個香客,何樂而不為嘛!”
劉钰抱着膀子抽煙鄙視他:“拉倒吧,你就承認自己嘴饞得了,我又不笑話你。”
聽她這樣說,他不羞不惱,坐在床邊晃蕩長腿:“嗯啊,我是饞了,帶我去,我要吃烤雞喝五糧液!”
“我也想去。”
“帶我一個!”
“咱都去吧,難得喝口好酒哇,教主和弟馬你們可不能獨享。”
劉钰:“……”
衆狐仙一拍即合,叽叽喳喳在她耳邊吵個不停。
劉钰想切斷與他們的感應都不行,半拉身子一捆,小煙兒叼在嘴裏就沒斷過,領着一堂子“老饞蟲”浩浩蕩蕩趕赴天臺燒烤趴。
結果去了才知道張勳可撒謊了。
他攏共找了 7 個觀衆,包括劉钰在內,只有 4 個同學,另外倆人是強子和他新交的女朋友,還有一人,是他那位怨種老叔雷春龍。
一見面,雷春龍就給劉钰送了份驚天動地見面禮——
“轟”地一聲,扔在她腳邊一枚震耳欲聾的小炮仗,吓得她“媽呀”大叫,差點跳到張勳可背上。
張勳可趁機揩油,撈過她的小手直往懷裏帶,喜滋滋地沖“恩人”揚眉:“老叔別鬧,把我钰姐吓個好歹咋整?”
雷春龍捏着煙頭又點了一枚炮仗,直接往他臉上甩:“滾雞巴蛋,別他媽扯犢子!你這钰姐挖屎坑子臉都不帶變的,小炮仗能怕哪去啊!”
張勳可按着劉钰後腦勺快步閃開了。
小炮仗在他們身後炸裂,他貓腰捂住她的耳朵,以為她至少會笑着感謝他的體貼,沒想到被她回了臨檔一腳。
他夾着腿從她身後跳開,剛想叫屈就聽她罵:“張勳可,你個大騙子!說好的同學聚餐呢,你那破嘴一天沒個準兒!”
“咋沒有同學啊。”
張勳可委屈巴巴又湊了過來,指了指班長和摟摟抱抱那一對,“老班、王迪和他對象,那不都同學麽?他對象你不認識啦,校花陳倩倩啊,當年大老王追屁股後邊當舔狗全校出了名的,人家現在抱得美人歸了,孩子都他媽滿地跑了!”
既然他提了,劉钰斂了斂情緒,走上前依次和 3 個同學打招呼。
王迪還專門給自家媳婦介紹劉钰的新身份:“媳婦,我們班風雲人物劉姐你還記得不?當時可把俺們吓完犢子啦,誰能想到劉姐搖身一變當出馬仙了呢。哎你不說咱媽想算卦麽,領劉钰那去呗,可準了,我三姨前天剛去算過。”
陳倩倩親熱地握了握劉钰的手:“是嗎?我那時候就和我班同學說,你不是瘋子,肯定是有啥東西磨你呢,沒一個信我的。咋樣,我沒說錯吧?”
“沒說錯沒說錯,”劉钰失笑,“确實沒瘋,我好着呢。”
“嗯吶,看你這精氣神兒也不像老瘋子。回頭我就讓我媽去你那,咱倆留個微信吧……”
加完微信,不出預料,老同學都好奇追問起劉钰頂香出馬的經歷。
劉钰也不扭捏,與大家一道圍坐在小桌前,一邊等着強子投喂一邊煙酒不離手和大家侃侃而談。
本來都挺高興的,但每次說不上幾句,雷春龍和張勳可就扔炮仗打斷她。
接連幾次,劉钰實在受不了了,提起地上的一袋小摔炮,掏出一把就往兩人跟前甩:“你倆能不能滾一邊去!煩不煩,魂兒都他媽要吓飛了!”
張勳可就等着她喊自己呢,立馬撇下老叔跑過來,就近抄起小馬紮緊挨着她坐下:“好了好了,不玩了,好好聽钰姐講靈異故事大全,嘿嘿嘿……”
于是,雷春龍又撇過來一枚小炮仗,罵罵咧咧道:“完犢子樣兒,真雞巴沒勁你,老子不陪你們幾個小兔崽子了,下去放花了嗷。”他将剩下的半卷小炮仗揣貂皮大衣兜裏,搓着剛長出點茬子的腦瓜皮點燃嘴角的煙,吐了口煙就要走。
剛邁出兩步,他又折返回來,盯着劉钰向她走近。
劉钰連個正眼都沒給他,仍在說上次刨廁所的事,張勳可不停附和補充。
雷春龍便擡腳踹了踹劉钰屁股底下的小馬紮,在她回頭橫眉豎眼時嘻嘻樂了:“妹兒,老熟人見回面,哥要走了你也不說道個別啊。”
“誰跟你是老熟人,”劉钰剜起眼皮,“你愛上哪上哪,關我啥事?”
“呀,這話說的,不熟能這麽不客氣麽,讓你這幫同學聽聽,人家信不。”雷春龍揚起掐煙的手挨個指了一遍。
張勳可啃着雞腿,轉頭懵懂地問他:“咋啦老叔,你咋還不下去呢,我爸不說 7 點準時放花麽?”他扒開袖子瞅了眼手表,“這都 6 點 52 了,你再不下去,我爸指定得打電話罵你。”
“罵我幹雞毛,這他媽不還有時間麽。”雷春龍就地蹲下,拿胳膊肘怼了怼劉钰。
她依然臉色臭得要命,他依然笑面堂堂忽略她的嫌棄。
對視數秒,他微微探頭湊到她耳邊快速說:“有個大活兒,辦好了一次性賺 5000,幹不幹?”
她詫異地凝視他片刻,面無表情轉回頭:“作奸犯科的事我向來不幹,你找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