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28-愛恨永殇(2)

28-愛恨永殇(2)

昨晚給奶奶打電話,謊稱這兩天要留在石油城,幫朋友亡故的爺爺遷墳回不了家,奶奶當時都沒怎麽問,只是囑咐她注意安全便挂了電話,完全不像平時啰裏啰嗦的樣子。

劉钰起初還有些納悶,看了眼時間,只當打擾老太太睡覺而懶得廢話,就沒多想,繼續和張勳可、雷春龍聊老孟家與付安生的恩怨。

睡着後,她做了個離奇的夢。

夢裏未見最熟悉不過的狐仙,也未見奇形怪狀的鬼魅,好像置身于一座高臺,穿了身不曾見過的民族服飾,跪在冰冷的岩石地面。

正前方有幾座高聳入雲的大山,遠遠的,還能看到山坳裏走動着許許多多持劍配盾的古代士兵。有個裸露着上半身的高大漢子從她身後擦肩走過。

山間霧氣重,她連他長什麽樣都看不清,只記得他古銅色的後背滿是漆黑的刺青,複雜的圖騰一直延展到兩臂和腕子。

他握着一只火把将高臺四角的篝火架子點燃,背對着她說了什麽,劉钰便迅速站起張開雙臂。

手腕各自挂着一串叮當作響的東西,清脆而雜亂的聲音才剛響起,高臺下就傳來炸裂般的鼓聲。

山風呼嘯,戰鼓齊鳴。

她随着鼓點的節奏邁開步子,在那方不大不小的高臺上手舞足蹈,口中頌唱着完全聽不懂的咒語。

唱到口幹舌燥,她合起手掌高高舉過頭頂。

那個點火的壯漢早在她跳舞時便消失不見,這會兒竟又突然出現在身側,遞給她一根白熒熒的拂塵。

劉钰偏過頭想看看他的長相,目光才掃過半面長髯,猛一哆嗦,醒了。

睡下是半夜 1 點,醒來已早上 7 點多了。

瞥見雷春龍還在睡着,劉钰蹑手蹑腳穿好鞋走出病房,直奔醫院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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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堂的衛生間簡單洗漱完,張勳可也過來了,端着兩個餐盤站在附近等她。一見她出來就叽叽喳喳顯擺他姑父已經安排妥當,昊昊正在爸媽陪同下做抽血檢查,等吃完早飯他就帶她去和他們彙合。

有他這麽個內部員工家屬提供便利,劉钰覺得窗外陰沉的天色都順眼很多。

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一場特大暴雨,時間大約在 1 小時之後。

所以拐過院內超市,她還專門買了兩把傘,一把給了昊昊媽,一把握在自己手裏,耐心坐在抽血站的鐵板登上,等着護士的召喚。

快要輪到她的時候,張勳可的姑父遵守待客之禮,專程來跟她打招呼。寒暄兩句,第三句從他口中道出,卻注定了劉钰此生第二個痛不欲生的日子——

奶奶病了。

體檢報告顯示肺部和脾髒有陰影。

出報告當天,是二姑過來取的。醫生建議最好趕緊帶老太太做專項篩查。從奶奶體檢到如今已過去兩個多月,至今沒複查,而劉钰從頭到尾完全不知情。

劉钰坐在出租車裏,無比希望可以精通禦風飛行的法術,能閃現回到自家小區。但這世上再厲害的修道者也無法擁有來去自如的神力。

人就是人,五谷雜糧堆積而成的凡夫俗子。縱使洞悉天地,仍會老、會病、會死。

父親去世那年,她實在太小了,20 多年過去,對他的記憶基本是零。爺爺從病到死,卻歷歷在目,沒有一刻忘記過他在眼前咽氣的樣子。

那張見方的白布慢悠悠蓋住他灰黑色的臉,劉钰大腦瞬間空白,打了個哭嗝就要飛過去。大姑一把摟住她,将她的小腦瓜使勁按向自己心窩,不想讓她看到爺爺被擡出去的畫面。

等大姑松開她,爺爺的病床徹底空了。劉钰趴在他蓋過的被子上不停哭喊,大姑趕緊把她從床上抱下來,死死箍着她不讓她亂動,邊哭邊叮囑她乖一點,離爺爺用過的東西遠一些。

只因爺爺交代過:剛去世的人一口殃氣就覆蓋在留有餘溫的物件上,最好不要碰。尤其是她這種天生邪骨的小孩,沾染殃氣會生病的,會壓運氣的,是不吉利的……

即便爺爺思慮周全,出發點都是為她好,劉钰到現在都理解不了——

爺爺怎麽會不吉利!

抛開生死,他是她的爺爺,身上流淌着他的血。将來如果有小孩,那麽她的孩子依然是他的血脈。

某種意義上,死去的人根本不曾離開,他将活在子孫後代的歲月裏,生生不息欣欣向榮,怎麽會……不吉利呢?

沒有人能解答她的疑惑。能将所有糾結和悲痛撫平的人,在她 10 歲那年,消失在她的生命線裏。她攤開手心,每條雜亂無章的紋路似乎都在嘲笑她:

真是不自量力,小小凡人怎麽敢質疑天意?

有條深刻豎紋自中指末端生出,直楞楞穿過她的生命線。

爺爺曾指着他手掌心同樣的位置、同樣的線條對她說:“看,老孫女,這條線代表了咱天生和仙家緣分不淺,爺是老狐仙親傳的弟子,将來呀,你也是。”

爺爺握住她的小手将彼此的掌心扣上,吧嗒着嘴裏的煙,含含糊糊說了句頗有禪機的話——

一朝為媒,生死是仙,因果輪轉,禍福由天。

而今,她獨自握緊拳頭,把激蕩的酸澀咽下,仰頭将眼淚逼退,打開車門踏出一步,又将纏在頭上的紗布都扯掉,頂着瓢潑大雨向家門口邁進。

出租司機搖下車窗,沖雨幕中的背影大吼:“哎,美女,你的傘——”

劉钰駐足回頭,用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回道:“不要了。”

一把 10 塊錢的塑料傘,如何遮得住狂風驟雨。想想自己非要花這冤枉錢,就甚覺可笑。

雨勢大的吓人,1 米之外什麽都看不清。

她想提速跑,腿腳卻灌鉛似的提不起力氣。

接連不斷的雨砸在鼻頭,又疼又悶,只能張嘴喘氣。

呼吸間,始終有冷冽徹骨的雨湯灌滿口腔,她沒完沒了地往出吐水,眼睛根本睜不開,僅憑本能在慢慢地走。

進單元門時,整個人就像剛從洪水裏游出來的一樣,每上一級臺階,便會帶出成串的水花。

嘩啦啦的,灑下遍地支離破碎。

擰動門鎖的聲音窸窸窣窣響起。

奶奶正靠在床頭打點滴,聽到動靜探了探身。

門一開,她連看都沒看就吼:“大姑娘你是不虎啊,下這老大的雨還來幹啥?老二在這陪媽——老、老孫——”

再是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她一臉怔忪地呆坐在那裏,來不及回過神,眼眶先紅了。

二姑慌裏慌張從廚房跑出來,滿手的白面。

看清劉钰的樣子,表情愈發慌亂,張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她也和奶奶一樣,被突然歸家的孩子打個措手不及。

“咋了呀,咋澆這樣啊,快點換衣服,別感冒了!”

奶奶先開口,動了動身,恍然發覺手背的針管,忙又坐下,另一手倒不閑着,指使起二姑:“老二,快溜的,給我老孫女拿毛巾去,快點快點!”

“哎哎……”

二姑深深睇了劉钰一眼,猶猶豫豫往衛生間跑。

劉钰彎腰脫掉濕溻溻的鞋和襪子,翻出拖鞋,又把外套和外褲脫下了丢在地上,随手挽起濕漉漉的馬尾走向奶奶,在她身邊停了下來。

奶奶下意識去握她的手,她閃身避開。

奶奶讪讪地縮回手,避開她的視線,直到二姑也進屋來抖落開浴巾要往她頭上蓋,劉钰甩手大力将人推開,這才問:“到底是啥病?”

她的聲音很輕,聽不出任何情緒。

奶奶和二姑的心都揪了起來。她們寧願她撒潑發火,也不想看到她這副樣子——壓抑、顫抖,卻面無表情。

她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長大的孩子早不是兒時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小丫頭了。

肩上扛着命定的擔子,真遇到大事,她與死去的爺爺一模一樣,能将悲歡壓向肺腑深處,冷靜如同一面立在房檐底下的豐碑,任由她們倚靠,打死不肯倒下。

母女倆互望一眼便哭了。

像兩個做錯事的孩子并肩坐下摳起手指,頭挨着頭,泣不成聲。

劉钰随手撈過床頭櫃邊的小馬紮——這是爺爺的遺物,拉開、放下、坐定,長舒一口氣。

或許只有坐在這不起眼的小東西上,她才能清醒地思考,也才能直面眼前這對令她又愛又恨的母女。

她冷冷地看着她們,抱起膀子:“哭什麽。瞞了我這麽久,就是為了等我自己發現哭給我看?呵。”

冷笑一聲,她接着道:“要是哭能讓奶奶你長命百歲,我第一個哭瞎眼睛。你們娘倆兒誰負責跟我唠唠?有事說事,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趁我還能好好說話,別再整那出瞞天過海的大戲了,氣急了我可誰都不慣着。”

“玉閨兒,你咋說話呢!”二姑吸吸鼻涕,抽噎埋怨,“你以為……我們想瞞着你呀……不就是怕你着急上火麽……奶奶還不是心疼你——”

“這叫心疼?”

劉钰打斷她,用力戳了戳心口,“兩個多月了,我愣是啥都不知道!你們還拿不拿我當回事?考沒考慮過我的感受?”

說到嗓子發緊、聲音發顫,她使勁咽了口唾沫,急速喘着,降低聲調,“行了,都到這份上了,計較這些沒意義。奶奶究竟是啥病,一五一十告訴我。”

她雙眼通紅瞪住母女倆,“別再扯什麽為我好的屁話,有你們這樣的親人,我還不如一死了之。反正一個兩個都不在乎我,大不了我先死,免得被你們騙的像個大傻子,不用等到奶奶沒了那天再跟着她去見閻王爺。”

她越說越傷人,二姑實在聽不下去,張嘴要怼。

奶奶攔住女兒,抹着眼淚擠出笑,溫柔地對孫女說:“好寶兒,別生氣啦,都是奶奶不對……你先去換身幹淨衣服,奶奶肯定跟你交代清楚,乖嗷,聽話……”

劉钰起身就走,跑回自己卧室,瞬間淚流滿面。随便翻出一身衣褲換好。離開前,她特意望了眼供桌。

停頓片刻,她跑過去,猛拉抽屜摸出一盒煙暴力拆開,哆哆嗦嗦點上一根,不管不顧扯着嗓門喊:“胡肆臨,出來,別他媽裝死!”

話音剛落,二姑急吼吼的聲音由遠及近,“你抽哪門子邪風,怎麽跟老仙家說話呢,快道歉!”

“我道個雞毛的歉!”劉钰咬牙切齒轉身,伸手指着空無一人的書桌,厲聲質問,“為什麽跟她們一起瞞我?胡肆臨,你答應過我啥你忘了嗎!連你都騙我,我還能信誰?你說話啊,別給我裝啞巴!”

二姑“噗通”跪下了,沖供桌上的牌位不停磕頭,嘴裏絮絮叨叨說盡好話。劉钰作勢要拉她起來,胡肆上了身,死死控住那只顫抖的手。

掙不脫,又動彈不得,他的舉動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滿腔悲憤傾瀉而出,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不清,暴躁不安的靈魂卻被牢牢釘在這俱僵硬的軀殼裏。

除了哭,她什麽都做不到了……

任她如何崩潰,他心靜如水,帶着那種看慣生死的腔調,在她腦殼裏嘆息:

“小钰,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

“這是我能為你奶奶做的唯一一件事。”

“這道劫是她命裏占的。”

“能否平安度過全憑她的造化。”

“我無法,你亦無法。”

“事到如今,不瞞你了,她得的是慢性淋巴細胞白血病。這個歲數的人,即使有的治,也是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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