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027章 第 27 章

“菩薩保佑, 佛祖保佑。菩薩保佑,佛祖保佑……”沈二老爺雙手攥着沓黃表紙,低聲胡亂念着。

天還沒徹底黑下去, 借着昏黃天光,他佝偻着身, 慢吞吞走進了側屋。

房屋正中間擺了個神龛,裏頭供奉着一尊石塑的土地像。

他三兩步上前,“撲通”一聲跪下,躬身, 死死盯着手裏的黃表紙, 另一手攥着火折子, 不敢亂動。

沒跪一會兒,他就受不住了, 擦了把時冷時熱的額頭, 卻不曾發現根本就沒汗珠。

他擡頭,望了眼身前的土地像。

天黑得快, 就這麽一小會兒工夫,那石像便只剩了個模糊輪廓。

或許是眼花,那團模糊影子竟在他眼前飄起來、晃起來,一會兒離遠, 一會兒挨近。

沈二老爺忙眨了兩下眼,連滾帶爬地到角落翻出一盞煤油燈,放在燒紙盆旁邊點燃了。

煤油燈映出一豆光亮, 在這間狹窄、昏暗的屋子裏顯得格外渺小,卻也算得個不錯的慰藉。

他緊挨着那簇燈火, 又恢複了原來的跪姿。

這等待無異于磋磨,像舂米那般捶打、摧殘着他的理智。

偶爾一陣風過, 都能使他渾身顫抖一番,面如土色地默念着菩薩佛祖、太上老君土地爺。

終于!一陣寒意貼上脊骨。

不再是吹一陣就停歇的輕風,而是切切實實的、紮骨頭的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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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鬼!

那狐鬼來了!

他打了個哆嗦,魂都差點飛了。好歹沒忘記要做什麽,忙将黃紙往煤油燈上湊。

由于手抖得厲害,他試了兩三回,才總算點燃了紙。

黃表紙一角卷起火苗,沈二老爺松了口氣,正要往盆裏放,忽然發覺了不對勁。

這紙上寫的哪是沈見越,分明是他的名字!

心猛地一沉,他忙眯起眼湊近了看。

不看還好,這一瞧,他才發覺不光名姓,就連生辰八字都是他的。

甚而連離世的日子都寫了。

七月十六,子時三刻。

那不正是今日此時?!

“不對,不對……錯了,錯了!”沈二老爺慌忙撲打紙上的火,“錯了錯了!不是我,死的不是我啊!!”

他一下沒用準勁兒,手臂朝旁一揮,就打倒了旁邊的煤油燈。

煤油燒在衣袖上,被撲濺的火星點燃。

“轟——”一聲,他的整條衣袖都燃了起來。

“啊——!!!”沈二老爺哀嚎一聲,慌忙去撲打袖子。

不料火順勢燒到了左掌,疼得他霎時間涕泗橫流。

好在這火沒把理智燒沒,他及時想起道士剛才給他的符。

對了。

他還有符。

符!

這火定然是鬼怪在作祟,只要用符就能得救了!

胳膊被燒得皮開肉綻,他忍着劇痛,忙從懷中取出那符,用火點燃。

符箓被火吞噬幹淨,一縷青煙飄上。

很快,他袖子上的火就熄滅了。

沈二老爺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做出大喘氣的動作。

只是心還沒徹底落下來,他就聽見了腳步聲。

一下接着一下,緩而輕地從身後傳來。

他登時繃緊了身軀,僵跪不動。

一片昏暗中,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

他聽見了衣裳摩挲的聲響。

“叔父。”一道清越的聲音落在右耳畔,“您要燒紙錢?不若讓我來幫您。”

沈二老爺渾身顫栗。

借着餘光,他瞥見了一縷垂落的銀絲。

是沈見越的頭發!

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他駭叫一聲,拿起煤油燈就往旁躲。

“別過來!別過來!滾!你滾!”他盲目揮舞着引魂幡,卻不敢睜眼。

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

好一會兒,他終于忍不住了,強撐着睜開一只眼。

煤油燈已經滅了。

房中一片漆黑,什麽都瞧不清。

沒有火,也沒有沈見越的身影。

但房門口靜立着一道人影。

高大,幹瘦,身形略微佝偻着。

分明是管家。

或是因為在家養的奴才面前失了态,又或是被戲耍一遭,無窮無盡的懼怕一下燒成了憤怒。沈二老爺大睜着眼,眼珠子幾乎要鼓出來。

他拎起招魂幡,甩開煤油燈就往前跑。

“你這該死的奴才,吓到你老子我頭上來了?看我不打死你!!”

房門口的人影默不作聲地盯着他。

在他近前的前一瞬,他忽地轉身朝院子裏跑去了。

沈二老爺怒斥一聲,緊跟而上。

-

靈堂。

聽見沈二老爺的哀嚎慘叫時,管家正往盆裏放紙錢。

火燒得旺,烤得他滿臉通紅發熱。

聽着那慘叫,他下意識想和平常一樣走出去,好去瞧瞧沈二老爺出了什麽事。

但他又及時想起道士之前叮囑過,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能出去,無論聽見什麽聲音都不得四處張望。

自個兒的性命為大,管家忍了又忍,終是埋着腦袋不敢擡頭。

但忽地,一陣風吹過,吹得那長明燈的火苗抖了兩抖,眼見就要熄滅。

他忙擡手攏在火苗四周,将火圍得嚴實。

“不能滅,不能滅啊……”他小聲念着,死死盯着那簇火苗。

又一陣陰風吹來,那火苗一抖,變得更加微弱。

他伏低了身子,幾乎要用整個人來護住火苗。

好不容易穩住顫抖的火苗了,他忽聽見了腳步聲。

由遠及近,緩慢走至他的右旁。

霎時間,心仿佛被什麽給攥緊了。管家壓緊了呼吸,想取懷裏的符,又不敢松手,唯恐火被風吹熄了。

那腳步聲停在他的右邊,有人躬下身看他。

他僅能瞧見一片銀色的影,像是沈見越的頭發。

“管家,”沈見越的聲音幽幽響在耳旁,“他總吵着要見你,我嫌煩,便帶來了。”

誰?

誰要見他?

管家正想着,就聽見一陣凄厲哭聲從前方傳來,有人叫他:“爹……爹……我好疼,好疼啊,胳膊,胳膊長不出來了。爹……他咬得我好疼啊……我錯了,爹,為何不攔我,好疼……”

管家眼皮一顫,倏然擡眸。

棺材的正前方,他的兒子蜷躺在那兒哀哀地哭,兩條膀子都沒了,肩頭上扒了只沒了翅膀的血糊糊的鴿子,正不住用尖利的嘴啄着、咬着他肩上的傷。

少年的眼睛漆黑,死死盯着他。淌着血的嘴一開一合,無聲喊着“爹”。

“還有他的屍首,還要麽?”右旁的聲音又問,“那狐貍皮我便拿走了,夜裏總覺冷。”

管家終于承受不住,慘叫一聲便松開了手。長明燈終是滅了,盆裏的紙錢也燒了個精光。

他顧不得點燈,掏出懷裏的符就丢進火盆。符被盆裏僅剩的一點兒火星子點燃,須臾便燒了個幹淨。

符滅,周身陷入一片黑暗,他兒子的慘叫,鴿子啄肉的黏膩聲響,還有沈見越的聲音齊齊消失。

一片死寂中,他甚而聽不見他自己的呼吸聲。

就在他想再點燃長明燈時,一條胳膊從斜裏伸出,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冰冷,帶着股寒徹的濕意。

管家驚叫一聲,甩開那條胳膊,從另一側滾出了棺材。

棺材前燃着兩根蠟燭,燈光微弱,但也足以視物了。

他環視一周,既沒看見蜷躺在棺材前的兒子,也沒瞧見沈見越。

反倒是棺材對面站着一人。

是沈二老爺,他提着一張血淋淋的狐貍皮,靜靜瞧着他。

“老爺!”饒是再知曉規矩,管家此時也忍不住破口大罵,“您害我啊!害了我啊!!”

他在棺材底下待得好好兒的,鬼找上門他都忍着沒出來,卻被沈二老爺給吓出來了。

知曉破了規矩,他一時氣極怒極,又不敢真發洩出來,只得在原地踱來踱去,嘴裏不住喊着:“你害我啊,害了我!”

沈二老爺一言不發地看他,過了會兒,他轉過身,拎着那張狐貍皮就走進了沉沉夜裏。

“您往哪兒去?!”管家胡亂擦着汗毛倒豎的後頸,快步跟上去。

如今被壞了規矩,他必須馬上找到那道士,好解決這麻煩。

還得把老爺帶過去,這規矩可是他破的。

只是他剛走出房門,就迎面劈來一根招魂幡。

那招魂幡打在他的頭頂,砸出聲悶響。

管家被砸昏了頭,沒緩過神,臉上就又挨了一記打。

有人罵他:“該死的奴才白養的狗!敢吓你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就這麽挨了十幾棍,管家終于審準機會捉住了那根招魂幡,也得以看見沈二老爺那猙獰面容。

他怔愕不解。

竟還反過來怪起他來了?

“老爺,不是您先——”

“住嘴!合該早将你趕去馬糞堆裏睡去!”沈二老爺又狠狠落下一棍,這回直朝他面中,砸得他頭昏眼花。

一股無名火竄上,管家清楚感覺到腦中有根弦繃緊了,瀕臨斷裂。

下一瞬,又一記棍子打在他的頸側。那根弦徹底斷開,他抓住落下的招魂幡,不受控地開口:“害了我和我兒不說,現在還要反咬我一口?老爺?呸!!什麽狗屁老爺,謀害你嫡親的兄弟、嫂子,為了什麽破寒症,又扒了你侄兒的皮!現下鬧鬼了知道怕了?你就該死,你死了,便都結束了!”

怒火攻心之際,他已經理智全無,折斷了那根竹子做的招魂幡就朝沈二老爺的脖子上捅去。

只聽得“噗嗤”一聲,一道血濺出來,沈二老爺僵立在那兒,外鼓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

“你……你這……”血順着招魂幡尖銳不齊的切口往外冒。

管家此時才回神,慌張松手:“不是,不是我,我……我不是有意……”

“畜……生!”沈二老爺含糊不清地罵了聲,他晃了兩步,在跌向管家的剎那,顫抖着手從懷中取出把護身的匕首,直直往身前人的心口捅去。

***

棺材內。

四周一片黢黑,什麽都瞧不見。

池白榆能聽見雨水翻湧的聲音,如撒下的土一層層覆在棺材蓋上。

她的呼吸越發憋悶,身軀又被禁锢在狹小空間裏,僵硬、酸麻,又沒法動彈。

漸漸地,所有的感官都集于一處——那只搭在她身側的手上。

說是手并不确切,畢竟只剩下了森森白骨。

哪怕有衣衫擋着,也沒法緩解骨頭的堅硬和冰冷。劃過腰側時,甚而碾出微弱的疼痛。

最後,他的指骨壓在了她的腹前。

如果忽略掉那骨頭帶來的森森寒意,看起來全然像是半擁的姿勢,親密又暧昧。

池白榆看不見東西,索性緊閉起眼,屏着呼吸。

不是!

抱她幹什麽。

去找旁邊那只鬼啊,你倆才是同類吧!

但骷髅鬼顯然聽不見她的心聲。

沒過多久,他的頭顱也抵了上來。森寒的頭顱壓在她的發頂,将她整個人圈在了懷裏,仿佛他倆是密不可分的共生體。

池白榆只覺心跳越發劇烈,像是有什麽東西快要破開胸腔。

是嫌擠,覺得她占了位置嗎?

那她讓讓就得了,別過來了!

她小幅度地往旁挪着,緊緊貼着棺材邊。

骷髅鬼也跟着貼了上來,搭在她腹前的指骨又開始游移。

一邊的伏雁柏聽見聲音,稍偏過頭:“什麽動靜?”

“骷髅……”池白榆謹慎吐出兩字,确定身後的白骨沒其他反應,才接着說,“靠過來了。”

“哪兒?”伏雁柏伸出手,卻沒探着什麽白骨骷髅——原本橫在他倆中間的骷髅似是消失了。

可當他嘗試着靠近她時,中間又像是橫亘着無形的牆壁,擋住了他。

耍了什麽鬼祟手段。

他微擰起眉,耐心瞬間被磨了個幹淨。手指稍動,就有鬼氣盤旋在指間。

“別。”池白榆感覺到森森寒氣,壓在心頭的沉悶感更加明顯。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她忙出聲阻止。

伏雁柏将眉擰得更緊,但到底散盡鬼氣。

“你感覺得到他?”他艱難地伸過手,尋着那點暖意摸索過去,最後捉着了她的胳膊,“在何處?”

池白榆感覺到一陣森寒,随即,右臂臂彎便被他握着了。

“在你的——”她僅吐出三字,就戛然而止了。

因為半擁着她的骷髅,已将那森冷的指骨移至了她的脖頸處。

同樣堅硬冰冷的頭骨貼在了她的臉側,仿若情人間最為親密的擁抱。

她聽見了“咔咔”的聲響,随後,一道低緩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仙師。”白骨骷髅喚道,指骨親昵地摩挲着她的頸子。

池白榆渾身一僵,冷意順着脊骨往頭頂上竄。

“仙師……不動手嗎?”骷髅喟嘆着喚了聲,指骨捏在她的頸子兩側,逐漸收緊,“弟子無意傷害仙師。可仙師若再不用那符,便只能殺了您了。”

說話間,他的手在不斷收緊,仿佛真要殺了她。

一陣微弱的窒息感襲上,池白榆明顯感覺到那尖銳的骨尖快要刺穿她的頸動脈。

她攥緊符,屏住呼吸。

對危險的感知使她下意識想催動符箓,可她強忍着沒動。

有什麽事被她忽略掉了。

是什麽?

她極力克制着反擊的本能,反複想着掉落進第二層畫境後的所有事。

“怎不說話?”伏雁柏耐心漸無,在一片黑暗中擡手,“再不言語,便直接動手了。”

與此同時,那白骨也在收緊,甚而整副骨頭架子都嚴絲合縫地貼着她的後背。

棺材外頭忽然傳來接連幾聲凄厲慘叫,池白榆的心突突跳了兩陣,倏然擡眸。

她想起來了。

“別動手。”在那陣加劇的窒息感中,她嘶啞着開口。

将要成形的鬼氣轟然散盡,伏雁柏不快問:“何意?”

“別攻擊他。”池白榆一手扶着棺材邊,艱難而緩慢地轉身,“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但你別表現出任何攻擊他的意思。等我試一次,若不行,你就直接把鬼氣往我身上打——他箍我箍得很緊,根本沒法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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