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054章 第 54 章

他的嗓音太輕, 潺潺流水般淌過池白榆的心頭,将她的戒備一點一點沖刷幹淨。

那雙眼睛雖無神采,也像極朦朦胧胧的霧, 慢悠悠、輕飄飄地向她攏來。

這些話聽起來好像的确有道理,她想。

沈銜玉的聲音更輕了:“沈某也知曉, 是述和夥同那道人闖入了我的夢境。此事與小池姑娘無關,你也是受了牽連才來到此處,實為無辜。”

對啊。

她本來就不知道什麽入夢香的事,就是睡了一覺, 便到這兒來了。

察覺到她的沉默, 沈銜玉繼續緩聲道:“想來是述和說了什麽話, 哄騙姑娘答應幫他取走沈某的妖氣。如今小池姑娘蒙難,沈某也難辭其咎。若能拿回一縷妖氣, 也可護姑娘周全, 彌補一二。”

他說這些話時,那條尾巴始終不緊不慢地掃在她的腿側, 又輕又柔,如一雙大手般安撫着她的心緒。

池白榆的手都已經探到袖袋中,即将拿出那裝有妖氣的瓷瓶了,卻倏然清醒過來。

她一下站起, 掙脫狐尾的同時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說得有理。但現下那惡狐也沒出現。要是他真來了,那到時候再說也不遲。”她道。

他已騙過她一回,她再不會上第二次當。

況且他倆取走的妖氣少得可憐, 便是那惡狐真來了,又能起什麽用?

她拒絕了此事, 沈銜玉卻也不惱。那條尾巴溫順地伏在地面,他道:“小池姑娘所言在理, 是沈某太過心急。若真有惡狐現身,屆時從長計議也不遲。”

他這幾番話說得進退有度,又善解人意,竟令池白榆一時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誤會了他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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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她就冷靜下來。

不管他的用意是好是壞,多防備着點兒總不會出錯吧?

不過她也不願再靠他太近,省得他又說出什麽動搖她心神的話,便幹脆去了廟門前,想試試能不能打開這門。

聽見她的腳步聲離遠,沈銜玉略偏回頭,一言不發地坐着。

又有一條尾巴悄無聲息地出現,垂伏在地,與先前那條狐尾依偎在一塊兒,如兩條蟄伏窺伺的白蛇。

-

池白榆将整座廟逛了一圈兒。

所有門窗她都試過,全打不開。從窗戶往外望,外頭是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瞧不清。

試過兩回後,她也懶得再轉,又有點兒困,索性去了偏殿,尋處幹淨的地方坐着。

她原本只打算坐着小憩會兒,不想困意越發濃厚。

明明用手撐着臉了,腦袋卻還是止不住地往下點。如此點了兩回頭,忽有只手伸來,托在她的下巴上。

那手托得穩當,卻令她瞬間清醒。眼一睜,她擡起手就要往下打。

不過還沒落下,便被那托着她下巴的手截住了。

池白榆擡眸一瞧。

是述和。

他握着她的腕子,道:“在與何人論是非,叫你這般點頭稱是。”

池白榆:“……你竟然還醒得過來。”

她以為他就這麽睡過去了。

“常覺疲累。”述和環臂,靠在掉漆的朱紅柱子上,“困了?”

“方才有些,這下精神不少。”

述和視線一移,掃了眼靜坐在正殿裏的沈銜玉,說:“見你喜歡那條尾巴,還以為會由着它纏。”

池白榆也跟着往那方向看了眼。

她壓着聲兒說:“尾巴是尾巴,人是人。你也最好別與他多聊,小心被他騙去妖氣。”

“狐妖擅詐,自是敬而遠之。”

池白榆忽想起一事:“上回我問你是什麽半妖,你還沒說——他沒了妖力,也沒辦法維持人形,連狐貍尾巴都露出來了,看你卻沒什麽變化。”

“方才在他的夢境中,對付那些精怪已經耗去他的一部分妖力,顯形自然快些。”他解答了緣由,卻還是沒說自己是什麽妖。

池白榆也不再問。

沒過多久,天就徹底黑下去了,再無丁點兒光亮從外透進,整間狐仙廟都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周圍伸手不見五指,池白榆想起剛才在閣樓上好像瞧見過幾支蠟燭,覆了層厚厚的灰,但或許還能用。

她正打算上樓,忽聽見“吱呀——”一聲。

廟門開了。

有人!

上樓的步子一轉,她躲到了那座大狐仙像後面。

一簇火光在黑夜中燃起,映出張皺巴巴的臉。

是個提着燈的老年人,穿得華貴,但身形又太過幹瘦,有些撐不起那衣袍,走兩步還得揪着袖子往上扯一截。

他小跑着進來,高舉起燈,照亮小半座廟。

“老爺,到了。”他說。

沒一會兒,有人從外走近。

是個着錦袍的中年人,也瘦,不過比那老頭精神很多。走路仰着腦袋,只看得見鼻孔,瞧不見眼睛。

他沒瞧那老頭,只“嗯”了聲,再一揮手。

十幾個奴仆從他身後魚貫而入,打前的兩個抱着指粗的香,緊跟着的兩個捧着好些紙錢、紙元寶、紙人等。又有幾個奴仆拎着酒上前,斟滿三個做工精致的金碗。

最後面的則拎着食盒,一掀開蓋兒,裏面裝的俱是雞鴨魚肉,還有些叫不上名的珍馐。

一時間,香火味、紙張焚燒的氣味、酒香、菜香……充斥着整座狐貍廟。

池白榆躲在木像後面,沒看金銀,也沒瞧香火,獨獨盯着那幾盤菜發怔。

多久了。

她連口像樣的食物都沒吃過。

那盤紅紅的是肘子吧。

她知道,醬汁要濃郁點兒,融進緊密的肉裏,外皮是趁熱吃才能把握到的酥脆。

離她最近的這盤看起來好像是炖雞,裏面還摻了粉條。挂着湯汁,手腕一轉就攪起來了。

好像還有清蒸魚。

沒加辣,得吃那口鮮味兒。

還有枇杷,她都聞見了。

應該是加了楊梅一起煨的,香甜中摻一點兒酸,清甜又解膩。

……

看着那些人将一盤盤菜擺出來,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都快從狐貍木像腦袋底下的縫隙鑽出去了。

手段真髒啊,這道人。

竟然拿這種東西勾人的食欲。

鬼可以裝沒看見,精怪可以防,但這些她能攔得住嗎?

“想吃?”耳畔陡然落下一聲輕語。

池白榆吓了一吓,偏過頭,看見述和也躬着身,從那縫隙中往外瞧。

“沒。”她說,“我就是,看看情況。”

見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處,述和微嘆一氣:“看來真是餓極。”

看兩眼也算餓極了?

池白榆微擰起眉,又望一陣,她抿了下唇,終是如實道:“好奇怪。剛才我還只是覺得有點兒餓,但越看,就餓得越厲害。”

不過一小會兒的工夫,她就已經餓得不行了。

“夢境會放大人的欲望。”述和頓了下,“或說是放縱人的欲念。”

木像的另一邊,那老爺已經跪在地上了。

剛才還有些趾高氣昂的人,這會兒分外虔誠地跪在地上,恭敬磕了三個頭後,他道:“多謝狐仙保佑,小人今日特來還願。”

另一旁站着的沈銜玉忽問:“來了何人?”

“應該是個商人,帶了不少人來還願。”池白榆說。

“拿了何物?”

“我看看……金銀錢財,看樣子似乎還是真的。還有些酒水吃食,雞鴨魚肉應有盡有。”

沈銜玉沉默片刻,突然擡起狐貍尾巴。

赤紅的尾巴尖掃過池白榆的眼睛,落下時,他問:“現下呢?”

狐尾掃過,池白榆下意識眯了眯眼睛,等再睜開時,木像外的景象大變——

那些堆砌在神像邊的金銀珠寶,都變成了血淋淋的碎肉,還有剁碎的白骨混入其中,心肺肝腸更是流了一地。

呈上供臺的金盞裏,堆放着眼珠子、耳鼻、舌頭等物,酒水成了血水,被昏黃的燈火映出粼粼波光。

再看那跪在狐貍像前的老爺,滿身是血,手上的血已經凝固結塊,根本沒法屈伸。

廟裏那股鮮香氣味,也都換作了濃烈刺鼻的腥臭,潮水般撲湧着。

池白榆只大致掃了轉,就已惡心得想吐。她掩着鼻子,再沒往那邊看一眼。

整座廟裏,就那些菜還是原模原樣,但菜香被腥味臭味掩蓋,再聞不着一點兒。

謝謝,食欲全沒了。

真是神醫。

忍下那股作嘔的沖動後,她突然想起什麽:“他難不成就是你說的那求錢財的人?”

“是。”沈銜玉道,“他被狐貍的惑術迷住了雙眼。”

難怪述和說她餓極。

等等。

不對啊。

池白榆側眸看向述和:“你怎的沒中狐貍的惑術?”

述和正要開口,那跪在木像前的老爺突然擡頭,直直望向他們所在的地方。

他再不言語,拉着池白榆往後退了數步。

三人剛在暗處站穩,就聽見那老爺說:“狐仙大人說此處有匪徒闖入,還說那幾個賊子偷走不少寶物!快随我來,取了那些賊人的性命,為大人追回寶物!”

話落,跟在他身後的十幾個奴仆紛紛抄起木棍,同他一道往木像後面繞去。

這木像後空蕩蕩一片,根本沒有藏人的地方。

一繞到後面,火光就映出了躲藏在後的三人。

“果真有賊人!”那老爺冷笑,擡手,“殺!”

聽見一陣亂匆匆的腳步聲,沈銜玉忽喚:“小池姑娘,事不宜遲。”

池白榆聽出他是在讓她把妖氣給他。

她正猶豫着,就又聽見述和道:“那剜——匕首,給我。”

池白榆早已下意識把匕首握在手中。

但在交出去的前一瞬,她突然想起一事,低聲道:“你想沖他們動手?可殺欲也算惡欲,依着你方才說的,夢境又會縱容欲念。你要是對他們起了殺心,那豈不得殺紅了眼?”

述和思忖一陣,卻道:“我會有分寸。倘若出現什麽狀況,亦可沖我動手,無需留情。”

池白榆:“……”

這話說的。

到時候匕首在他手上,誰殺得了他。

那幫奴仆已經快沖上前,危難之際,沈銜玉又道:“既有風險,何不讓某一試。”

說話間,那兩條狐尾慢悠悠晃了兩下。

池白榆眼皮一跳。

狐貍。

他們這兒不就有一只嗎?

“待會兒別亂說話。”她低聲囑咐一句,随後把他往前一推,再提聲斥道,“慢着!”

這突來的一聲的确有震懾效用,令那些奴仆短倏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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