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060章 第 60 章

緩過那陣帶着麻意的疼痛後, 沈見越攤開手。

又一記竹條落下,跟方才的位置差不多。很快,便有嶄新的紅痕覆過原本的印記。

打過兩下後, 池白榆問他:“現下是何感受?”

“多謝仙師挂心。”

她一怔:“什麽?”

沈見越垂下有些陰郁的眉眼,說:“打在左掌, 右手尚能持筆。”

池白榆:?

她道:“我是問,現在心靜下來了嗎?”

沈見越颔首。

“那便再畫一次罷。”

沈見越屏息凝神,再度提筆。

這回他畫時,仍有鬼氣外洩。不過已經少上許多, 若非留心觀察, 根本發現不了。

耐心等他畫完, 池白榆照常問道:“這回感覺如何?”

沈見越謙遜道:“仍有不少瑕疵。”

池白榆點頭,正要跟一句“和為師想得差不多”, 卻又忽然頓住。

見他緊繃着張臉, 仿佛遇着什麽生死大劫一樣,她語氣一變:“已經做得很好了。”

沈見越微怔, 擡眸。

相比起平日裏常有的好脾氣,這點夾雜在嚴厲中的丁點溫和顯然更令人動容。

好比荒漠中的一點水,分外難得,又熨帖着他內心的焦躁不安。

他遲疑着問:“真的?”

“自然。”像是為了印證自己說的話不假, 池白榆順便擡起手拍了兩下他的頭。

拍第一下時,還沒什麽異樣。

可第二下剛落下,她的掌心就陷在了一團松軟的茸毛裏。

她一頓, 視線移向他的發頂。

不知何時,他的頭上竟多了對雪白狐耳, 且左耳恰巧被她壓在掌下。

這狐耳的手感不比狐尾差,柔韌軟和, 耳朵內側還冰冰涼涼的。

她一時沒忍住,捏住耳尖搓揉了兩把。

沈見越上一瞬還在為她的肯定而心喜,緊接着就被一股異樣的酸麻打得措手不及。

狐妖的耳朵敏感,那酸麻從耳尖傳來,竟比竹條加身更叫人難以忍受。

他一手撐在桌面上,思緒不過亂了一瞬,就又被他強行壓回。

在師長面前露出這般模樣,實在失态。

對于池白榆毫無顧忌的揉捏,他自然也不敢往別處想,只當是同竹條鞭打一樣,屬于師長的提點。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方才仙師問他這回感覺如何,他就這麽莽撞地直接答了。

但按理說,應該先聽師長教導才對。

原來是在教導他先聽再言的道理。

想清楚這件事,沈見越斂下其他心思,恭敬道:“仙師教誨,弟子銘記于心。”

捏耳朵的手一停,池白榆突然懵了。

什麽教誨?

她教什麽了?

那狐耳出現得突然,消失也快,沒一會兒就了無痕跡。

池白榆還惦記着袖袋裏的妖氣,又看他畫了會兒畫,便找個借口走了。

她走後,水榭重回死一般的寂靜。沈見越提筆作畫,心緒卻不複方才那般平靜,而是仿佛塞了團板栗刺,刺得他毛躁憂悶。

畫了兩根不像樣的翠竹後,他突然擲開筆,出神地盯着不遠處的竹林。

有些太安靜了。

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畫境中竟這般幽靜枯燥。

他忽然喚道:“來人。”

不一會兒,一個矮個奴仆出現在不遠處的走廊上。

他跟個瓦罐似的左搖右晃地跑過來了,卻沒上涼亭,而是停在幾丈開外的石板路上。

“沈公子,您有何吩咐?”他問。

“說話。”沈見越道。

奴仆一愣。

說話?

說什麽?

他猶疑着開口:“沈公子您這是……”

“不對。”沈見越坐下,搭在桌上的指腹敲了兩敲,“不對,換些話說。”

“這……”奴仆忖度不出他的用意,只能換些話說,“讓小的想想……您前幾日吩咐的修繕庭院,已經開始着手準備了,就從——”

“別說了。”沈見越蹙眉,只嫌他聒噪,“準備了就去做,何須告訴我?”

“是,是。”奴仆讷讷道,“那您看那……”

到這時,沈見越才瞥他一眼。

這奴仆是用沈二老爺的魄捏的,怎麽看都不順眼。

想來是這緣故,他才覺得這人制造出的聲響只惱人得很,根本沒法緩解眼下的死寂。

他不快揮手:“下去吧。”

奴仆忙應是,比方才來時還跑得快。

最後一點聲響消失,沈見越靜坐不語。

明明置身在這般開闊的地方,他卻跟溺了水一樣,心口憋悶,郁結難舒。

沒過多久,不遠處的地面開始泛起漣漪。

身形偌大的青面怪物從中浮出,眼神冷肅。

“找我何事?”他問。

“沒什麽。”沈見越沒看它,“就想聽見些響動——你過來。”

那怪物緩步靠近,踩出的聲響震耳欲聾。

但沈見越又嫌聒噪,恨不得它即刻滾遠些。

不對。

不對。

分明聲響有了,緣何還是煩悶難解。

青面怪物在水榭外停下,忽道:“那人來過?”

“你說仙師?她來教我作畫。”莫名地,沈見越的心境得到了片刻的平和。

他看着桌上的畫,指腹壓在畫出的第一根翠竹上,緩緩往上撫,最後停在起筆處。

他記得這第一處墨點,是仙師同他一起畫下的。

那怪物嗤笑一聲:“作畫?看來她的三言兩語已經唬住了你。”

“你若是想談這些,便盡早回去。”

“叫我出來之前,不曾想過我會提起這些?”怪物冷視着他,“那張字條上寫得清楚,有無荒人士來了此處。除了她,你可還見過其他外人?”

“我為何要因為一個沒見過兩面的陌生人,因為一句不知真假的話,就懷疑仙師。況且她也未曾傷害過我。”

“若是最初就表露了惡意,你會留她到此時?別告訴我你都已經死了,卻還如此天真。”

“夠了!”沈見越撐着桌子,神情緊凝,“無需再論,你走罷。”

那怪物一動不動。

許久,它才緩緩轉過身,漸往地下沉去。

“終有一日,你會信我。”末字落下,它徹底沉入了地面。

沈見越緊攥毛筆,幾欲折斷。

煩悶至極,他恨不得将這些字畫全撕毀了去。但忽地,他的視線落在一處。

其中一幅畫卷上,落了根頭發。

那根頭發不算長,且是黑色。

不可能是他的。

那便只能是仙師落下的了。

他探出手,拈起。

僅是根輕到幾乎察覺不了的烏發,竟将他心底的憂悶郁沉盡數掃平。

他盯着那根頭發,略有些失神。

恍惚間,他拔下自己的一根頭發,同那烏發纏在一塊兒。

纏啊纏,像是編同心結那般,烏發與銀絲緊密纏繞,如同這天底下最為密不可分的共同體般。

忽地,他回過神。

望着手中纏緊的兩根發絲,他只聽得腦中“嗡——”的一聲,随即後知後覺意識到這似乎有些大不敬,匆忙解開。

丢開自己的那根頭發後,他取了張宣紙,謹慎将那根烏發放入其中,耐心折好壓平,這才了事。

***

出畫後,池白榆摸黑離開了鎖妖樓,好在路上沒遇着什麽妖妖鬼鬼。

述和通常是在書房辦公,多數時候也會直接睡那兒,她便攜了那瓶妖氣,直接往書房趕去。

到時,書房的房門半敞,裏面卻沒燈火,僅靠着從窗戶透進的月光照明。

她不确定述和是否在裏面,站在門口望了陣。

這書房分裏外兩間,他通常是在外面處理簿冊。

至于裏面,據說是放了許多書——伏雁柏先前就提醒過她,讓她別進去。

外間似乎沒人。

她粗略望了眼,正要走,卻突然瞥見隔開兩間房的門簾底下躺着個人。

模糊一團,瞧不清是誰。

池白榆猶豫喚道:“述和?”

那人沒動靜。

“述大人?”

仍無反應。

“……”死了嗎?

要放以前,她多半直接走了。

不過被“歷練”了這麽久,她的膽子竟也大上不少,推開門就往裏去。

剛走近兩步,她就認出來了。

不是述和。

而是伏雁柏。

他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躺在那兒,似乎是昏死過去了。

池白榆步子一轉就往外走,動作流暢到跟沒見着這人似的。

但在關上門之前,她忽然停下了。

似乎是個難得的好機會。

他昏迷不醒,周圍又恰好沒人。

想到這兒,她又轉了回去,三兩步上前,蹲在了他身邊。

為了确保安全,她象征性地晃了他兩下:“伏大人?別睡了。伏大人?伏雁柏?姓伏的?”

毫無反應。

要不是他的眼皮偶爾顫一下,她真以為這鬼沒救了。

不會醒就好。

她開始打量起他的軀殼,斟酌着該如何殺死他。

但一通觀察下來,她發現很難。

眼下他的情況已經足夠糟糕了——身上大大小小不少傷,連心髒處都破了個洞,從心口穿至後背,足有拳頭大小。

都成這樣了,卻還沒魂飛魄散。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進他心口處的大洞。

随後,她的手穿到了另一側。

穿過去了?

她錯愕盯着他心口處的傷,收回手,又探進去,再收回來。

如此試了幾回,她終于确定:他的心口真破了個洞。

是三號房間裏的狼妖做的嗎?

但連心口破洞都沒能要了這惡鬼的命,池白榆只得暫且放棄殺他的念頭,轉而思索起其他法子。

她還沒忘記沈見越說過的馭鬼術,且從上回看來,似乎有些效果。

猶豫一陣,她終是不願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她取出剜心刀,用刀尖輕輕刺了下食指指腹。

一點血色溢出,她捏住食指下端,輕輕一按。

血珠滴落,精準落在伏雁柏的唇角。

許是感覺到那陣溫熱,他輕輕一抿。血珠被他抿成一條殷紅的線,充斥在唇縫間。

嘗到血味,他的眉無意識地擰起,似乎正經受着什麽疼痛的折磨。

池白榆又吝啬地擠出一點,繼續往他嘴上滴。

這一滴血剛落在唇縫間,他忽地擡手,捉住她的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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