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辟情

第27章 辟情

我懷孕了?

我怎麽可能懷孕?

懷雍內心掂掇。

萬分抵觸。

可又不得不承認,或許有那麽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他真的懷孕了。

他的身上的确長了一副女性的器官。

他應當是不能懷孕的才是。

他從小每天都在服用太醫專門為他研制的湯藥,這種湯藥可以抑制他身體中屬于女性那部分的成長,從而促進他長得更像一個男人。

他是長得沒有一些男人那麽高大壯實。

可他也比大部分女子的身量要高得多,就算在成年男人之間也不算矮,只除了長相相較而言還是更偏陰柔以外,沒有人會懷疑他是個女人。

他真的會懷孕嗎?

其實。

當年在九原塞第一次與赫連夜相好的時候,懷雍是有擔心受怕自己會不會懷孕過。

後來他發現沒事,便漸漸放松了警惕。

懷雍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張太醫一次,他問自己的生育能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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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醫說他的身子骨還需要調養,等調養好了就可以擁有後代。

懷雍聽懂過來。

張太醫這就是委婉的說法。

調理?要調理多久?

怎麽樣才算是調理好了?

不是說不準,是答案讓人難以接受,所以不說。

但懷雍覺得自己可以接受。

他也不想要一個孩子。

無論是以什麽形式。

他想起在夷亭城喝過奶酒後跟赫連夜極盡荒唐的一夜。

要懷就只能是那天晚上懷上的。

回家的路上,懷雍總算是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如論如何,先弄清楚自己是否懷孕,要是沒事,那皆大歡喜,要是有事……就再想辦法。

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的。

懷雍翻來覆去、語無倫次地在信中這樣安慰自己。

二十歲的懷雍已不似十七歲時那般天真懵懂。

自他背着父皇破/戒,與情人偷/嘗/禁/果的那日開始,他就猜想到或許會有被父皇發現的一天。也是因為這種像是一直被籠罩在兇煞陰影下的恐懼,這種恐懼時不時地會對他作祟,使得懷雍心驚膽戰,讓他經常會想,幹脆和赫連夜斷個幹淨。

也不知道為什麽,稀裏糊塗地開始,稀裏糊塗地就到了現在。

……

懷雍以為自己晚上要睡不着了。

可事實上,他睡得很好,甚至做了個完整的夢。

懷雍夢見自己變小了,約莫四五歲的個子。

他在東暖閣後面的桃花樹林裏跟一只小狗玩彩球。

這是一只白毛西施犬,剛送到他身邊時,小狗才巴掌大,糯米團子似的可愛。

他好喜歡這只小狗,每日都要給小狗喂食、梳毛,與小狗玩耍,還讓人給小狗縫了個棉花布窩。

小狗漸漸長大,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愈發的要好。

這天夜裏,小狗在床腳邊嗚嗚咽咽,仰着頭,可憐巴巴地看他。

懷雍心軟,問小狗:“你是想跟我睡一個被窩嗎?”

小狗嘤了一聲。

懷雍看看四周,沒有別人,于是掀開自己被子的一角,對小狗說:“快上來,快一點。”

小小的懷雍抱着小小的狗崽睡覺,毛茸茸的小狗抱在懷裏很暖和。

但睡着睡着,懷雍感覺到了一股潮濕的黏膩的暖意,他迷迷糊糊醒來,發現這奇怪的觸感是從自己的懷裏傳來,于是再次掀開被子,低頭一看,被窩裏只有一團模糊的血肉。

這是被剝了皮的小狗,鮮血淋漓。

父皇就在床邊,寒聲道:“雍兒,不許哭。”

“這東西不守規矩,是他自尋死路。”

……

懷雍從夢中醒來。

他是被下人叫醒的。

今天要上朝,才剛過醜時。

外頭天色幽黑,全然沒有将來天明的跡象。

懷雍出了一身冷汗。

讓人趕緊給他準備熱水和安神茶。

懷雍喝了茶,自己在屋內脫了衣服擦掉身上的汗漬。

直到現在他也不喜歡看自己的身體,匆忙快速地弄幹淨了。

昨晚的那個夢仍記憶猶新。

夢中場景栩栩如生。

等到換好衣服,坐進轎子去皇宮,懷雍忽然慢幾拍地記起來了。

不。

那不是一個夢。

那是真實發生過的。

在他五歲那年。

那只小狗原是父皇送他的生日禮物,選品相漂亮的西施犬調/教了三代,确保每只都性格溫順,才敢從其中挑了一只最乖的給懷雍玩。

因為他把小狗放上床陪自己睡了一晚,第二天小狗就死了。

後來他再也沒養過狗。

……

越是這種時候,懷雍越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異樣。

幸好,一整個早朝下來似乎無人發現他心情糟糕。

臨散朝前,盧敬錫猶豫再三,還是上前來問他:“懷雍,你今天是怎麽了?身子有哪裏不舒服嗎?”

懷雍說自己沒有,盧敬錫卻很肯定地說:“自你從夷亭城回來便一直總有些不對勁,我們是好友,你若是有什麽不舒服,盡可以和我商量。”

懷雍笑笑,反客為主地答:“那是你自己吧,回來以後你就郁郁寡歡,終日不見你舒眉展顏。”

盧敬錫默然不語。

一來二去,懷雍索性去了盧家,與盧敬錫喝茶談心。

盧敬錫雖說公務能幹,但在人際交往一項不算多好。

離了國子監後,他在朝中并未再結交到同齡好友,交心之人至今似乎也唯有懷雍一個。而他們各自公務繁忙,已經很少有空相聚。

今日懷雍主動提要去他家做客,盧敬錫竟莫名生出一種恍惚之感,仿佛他們少年時抵足而眠、推心置腹的日子是在很遙遠的從前。

在他的平淡無驚的生活中,再次激起了一絲波瀾。

他沒來由地暗自欣喜,又不敢言表。

懷雍實則正在焦心無比。

他亟想知曉自己是否真的有孕,但是京城布防嚴密,他身邊盡是父皇的耳目。

他思來想去,只能耐心等到半月後春祭那幾天,父皇要去宗廟閉關,沐浴齋戒,到時他可伺機微服出府,想辦法找一兩個民間大夫為自己診脈。

盧敬錫以為懷雍在與自己憂愁同一件事,到家沒多久便和盤托出。

他覺得自己在夷亭議和中并未有多少功勞,即便如此,回來以後卻還節節高升,每被同僚羨慕稱贊一次,他內心的慚愧就加深一分。

正因如此,盧敬錫回來以後才沒有擺哪怕一場升官宴。

他覺得自己平庸,且無能為力。

盧敬錫不希望自己成為父親那樣成日裏沉迷于寫幾首上傷春感秋、不思在官道上進取的男人,但他又實在不是個長袖善舞的人,數年官場生涯,他已見到許多滿腹學問的人放下身段,從此變得面目全非,可他又做不到。

這樣的矛盾讓他陷入了沉重的痛苦之中。

懷雍發愁自己的事,聽一句,漏半句,長長地嘆一口氣。

兩人一道長籲短嘆,簡直把茶水喝成了酒水。

懷雍實在心不在焉,回過神來,強打起精神,鼓勵他:“為臣不易,忠賢豈是一日能成?不可操/之過急。你在夷亭城時,面對北漠賊人不卑不亢,在射宮宴上也不落下風,為衆多大梁文人贏得了顏面,一洗文弱舊名,已經做得很好。你大可無愧于心,你想來對自己要求甚高,有時不要逼得那麽緊才是。”

也不知盧敬錫聽沒聽進去。

懷雍在盧家用過飯才離開,盧敬錫送他到門口,不由自主拉住他的手,問:“你何時有空再來我家做客?過幾日春分?”

懷雍欲言又止:“我有事……”

盧敬錫愣了一愣,也不知怎的,腦子一抽,問:“你約了赫連夜?”

懷雍否定得極快:“不是。”

盧敬錫不信地抿緊唇,眸光亦暗了一暗。

懷雍心突突跳。

盧敬錫本就心思敏銳,未必沒有察覺到他與赫連夜之間的暧昧。

他用一個淺淡的笑遮掩自己的心虛,說:“我是去寶泉寺探望穆姑姑,聽說她近來身子不太好,我購置了一些草藥打算親自給她送去。”

……

盧敬錫站在盧府門口,一直目送懷雍的馬車消失在街角後才翻身回去。

母親在大廳等他,在他經過時叫住他,意有所指地說。

“別學你父親,一把年紀了才要孩子,求神拜佛只得你一個。”

“早點娶妻納妾,也好早點開枝散葉。既你不願意在正妻之前有侍妾,那就趕緊娶妻。我身子骨還算硬朗,到時可以幫你們小夫妻帶孩子,你還在憂心什麽?”

“先前你說你官位低微,不想講究小門小戶的女子,而今你已尊為四品,怎麽也算小有立業。今日蔣家夫人約為娘去看戲,我看他家的女兒就很不錯……”

盧敬錫推托說:“過些日子就是皇家春宴,這次孩兒與上次有天翻地覆的不同,說不定皇上有為我安排,等到春宴過後也不遲。”

話音剛落。

母親手中的茶盞便重重拍在桌上,剛才拂沫拂了好久,到茶水都涼了也沒喝幾口,茶水濺出來:“一日拖一日,一月拖一月,你究竟想要拖到幾歲。你現在是官威大了,在娘面前也要擺架子?皇上安排?你等皇上給你怎麽安排?你還想當驸馬、自毀前程不成?”

盧敬錫撩開下衫,熟練跪下,背卻筆直:“孩兒不敢。只是希望娘再等一等,求求您,再多等一等。”

他艱澀自嘲地說:“我、我在整理了。”他也說不上究竟是在整理什麽,繼續說,“娘,請再耐心等,春宴以後,等他們都有親事了,我就聽從您的話,擇一名門淑女傳宗接代。”

回到自己院子。

桌上一片還是懷雍離開時的模樣,盧敬錫特地交代了丫鬟不要整理。

盧敬錫将懷雍用來擦手以後随意丢在一旁的帕子拿起,取來一張沒用過的紙包好走進裏屋。

在他書房櫃子的最深處,有個上鎖的箱籠,早些年從小的換成大的,拿取十分不方便,他輕易也不會動。

打開箱籠。

裏面亂中有序地放了許多東西。

乍一看沒一件值錢玩意。

抄到一半寫錯字扔掉的草稿,幹枯發黃的草編的手環,一片落葉,一小枚桃核……這都不能說不值錢了,這全是普世意義的垃圾。

其中有件绫布裏衣。

正是當初懷雍在他家留宿那一夜穿的。

他拿起來摸了又摸,嗅問,已經沒有懷雍身上的香味了。

是的。

這一箱子全是懷雍無意中遺留的東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是舍不得扔。

不知不覺這些年就留了這麽多。

懷雍給他的那幾分若有似無的情絲就這樣纏着他,一纏數年,也沒發生什麽大事,似乎只是随着他們少年時光的離去漸漸散了。

他一直理不清,或許以後永遠也理不清了。

舍不得又能如何?

世上所有人這一生大抵都是學會舍得的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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