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出走(修文)

第33章 出走(修文)

赫連夜像個惡鬼般嚎哭了一整晚。

又或許更久。

明明手腳俱斷,明明滴水未進,明明已經無比虛弱了,但他還是活着,頑強地活着。

不知是什麽時候,來了一群人,打開牢房,将赫連夜和盧敬錫分別帶走了。

因在黑暗中待了好幾天,盧敬錫在再見到天光時竟覺得眼睛有些刺痛,讓他難以擡起頭來去看天空。

領他出去的太監捏着嗓子,尖聲尖氣地一路上絮叨個不停:“你能這麽快就平安無事地出來,都是雍公子為你求來的恩典……”

盧敬錫不發一言。

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狹窄逼仄的甬道。

他像只螞蟻在此穿行,直到走到盡頭,一臺小小的青篷馬車正在等他。

懷雍站在馬車旁邊。

盧敬錫怔了一怔,光是看到懷雍,先前被押在帝宮中的恐懼還歷歷在目,霎時間席卷了他的全身,讓他手腳發冷。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到馬車邊上的,他低眉順目,幹巴巴地問懷雍:“你……你的身子如今好了嗎?”

區區幾日時間,兩人之間卻像是隔世重逢,已然沒有了昔日的親密。

懷雍客氣而抱有歉意地說:“我的身子沒有大礙。對不起,文起,倒是委屈了你,受了我的連累,吃了這樣多的苦。”

聞言,盧敬錫像是聽到了不曾意料的話,僵硬地擡頭來,看向懷雍,瞳孔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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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疏離、冷靜,他更不理解懷雍為何能這樣的毫無介懷。

懷雍不是已經知道了自己對他的龌龊心思嗎?

懷雍絕對親眼看到了他藏起來的一箱籠的私物。

懷雍也聽見了皇上對他的所有奚落。

為什麽,為什麽懷雍還能像是對待一個朋友一樣地對待他。

态度自然的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懷雍繼續說:“你讀書做官都不容易,父皇答應我你的官職俸祿不變,若想休息幾日無妨,若想即日回尚書臺也可以。這次害你遭受無妄之災,是我的過錯,你稍等一些時日,我會想辦法給你一些補償……”

盧敬錫卻沒有耐心一直聽下去,他聽着聽着,自嘲地笑了起來,打斷了懷雍的話,他說:“無妄之災嗎?懷雍,倘若我問心無愧,倒可以稱之為無妄之災。但偏偏,我是問心有愧的。”

他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說:“我既已得罪了皇上,又無顏面再見你,哪還有臉再待在尚書臺。今日我回去以後便會寫好辭官信,明日上表。至于你的事,我一定,一定會為你保密。既然你想要當作無事發生,那麽,随你心願,我會照辦。”

懷雍道:“我并沒有懷疑你會說出去。我相信你。”

盧敬錫覺得自己真是犯賤。

要是懷雍懷疑他,大可以讓他死在天牢裏,罪行自可以随便找一個。

可是,可是……

可是當懷雍說相信他的時候,他還是有一點點覺得喜悅。

所以懷雍到底喜歡過他嗎?

盧敬錫想起懷雍十七歲時留宿在自己家的那個夜晚,他睡不着,只敢在懷雍睡熟時,借着月光,暗暗描繪懷雍的輪廓,連碰也不敢碰到。

那時他覺得他們還很年輕,來日方長,他應當有的是時間可以将自己的心思整理清晰。

直到現在,他才終于能夠确定。

或許他曾經得到過一張珍貴的心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得到的,但等到他發覺,早已過期作廢了。

盧敬錫問:“那……赫連夜怎麽辦?”

“對不起,我告訴了他你的事,或許你并不想讓他知道。”

他狀若無意地如此說道,一邊小心翼翼地窺探懷雍臉上的每一個變化細節,而他所看到的,無疑又是對他自己的一場淩遲。

他說:“赫連夜昨日哭了一晚上,希望誰去殺了他。”

懷雍低下頭,輕聲而篤定地說:“他不會死的。”

懷雍在說這句話時,盧敬錫莫名覺得懷雍不是在對他說話,懷雍是在對自己這樣說。

那一剎那,懷雍看上去無比孤獨,他又說自言自語地再說一遍:“赫連夜不會死的。”

懷雍在心底想:赫連夜只會不再愛我,改成恨我罷了。

也許從今往後他們就會這樣老死不相往來,然後赫連夜繼續活在世上一日,便恨他一日。

但是沒關系。

他不在乎。

懷雍對自己說:你不在乎。

……

送走盧敬錫,懷雍返身回去帝宮。

赫連夜那邊他也做好安排。

父皇說的,要恩威并施,先懲後撫,方是訓/誡。

他讓太醫去給赫連夜醫治,太醫會給赫連夜縫上手筋腳筋。

若是運氣好,赫連夜能重新走路,拿得起筷子,只是想要再跟以前那樣在沙場上馳騁,如臂指使地揮舞長戟是不可能的了。

父皇聽過他的安排,問他:“你覺得這樣有用嗎?”

有用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一條活路。

能活着就好。

接下來,他該去接受自己的懲罰了。

侍衛為他推開門。

懷雍擡腳跨過門檻。

他沒有去看父皇的臉,只低着頭看見父皇的腳。

懷雍在父皇的座前跪下。

父皇冷不丁地說:“朕給你換了個太醫。”

父皇是溫柔憐愛地對他說這些話的。

父皇拉過他的手,把他拉到近前,說:“新太醫會給你換藥,你且在宮裏住一陣子,等把你的病治好了再走。”

新太醫?

那張太醫呢?張太醫怎麽辦?還活着嗎?

懷雍不敢問,恐懼瞬間鼓脹撐滿他的心髒。

他的病,是他的與生俱來的這個身體。

真的是病嗎?

真的可以被治好嗎?

可是他一直喜歡的是男子。

在跟男子相好的時候,他也會覺得歡愉。

這是不被父皇所允許的。

父皇不許,他就得改正。

父皇沒有殺了他,還要給他治病,已經是父皇對他的寵愛了。

他對自己說。

懷雍嗯了一聲。

父皇:“乖乖吃藥。”

懷雍:“嗯。”

父皇:“雍兒,不要再做那樣讓父皇傷心的事情了。”

懷雍:“嗯。”

父皇:“朕以後不找男寵了,朕與你約定好不好?朕不找了,你也不許再做這樣荒唐的事了。”

懷雍:“……嗯。”

父皇又說:“等你的病治好了,朕會為你安排一門最适合你的親事,若是你還要姬妾,盡可以跟父皇說,只要是女子就行。”

一直言聽計從的懷雍這時卻沒有吱聲。

父皇問:“回答呢?雍兒。”

懷雍張了張嘴,他知道自己應該說好,可是,可是他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父皇握着他的手的力氣愈發大起來,捏的他手很疼。

他卻連一聲叫痛也叫不出來。

父皇緩斂起笑臉:“回答我。懷雍。”

左手被父皇提着不松開,懷雍以一種扭曲的姿勢重新跪了下去,他說:“父皇,兒臣想……兒臣想一直陪在父皇的身邊,兒臣可不可以不娶親?兒臣想做一個居士,孑然一身最清淨。”

父皇沒了聲音。

過了一會兒,懷雍才大着膽子,看了一眼父皇。

父皇厭惡至極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說:你在違逆我?

像一腳踩碎了薄冰,猛地墜入冰窟之中。

懷雍發顫。

父皇帶點了然地看着他,很惡心地問他:“雍兒,你是嘗過男人的滋味,覺得喜歡的無法忘懷嗎?”

懷雍虛弱地說:“父皇……”

他抱着一絲僥幸,希望自己可憐的樣子可以得到父皇的心軟。

這時,父皇突然站了起來,拽着他往另一個房間走去,因為拖拽得太過用力,讓他本就受傷的左肩膀上還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劇痛起來。

父皇強拖硬拽地把他拉到了東暖閣——父皇就是在這裏将他撫養長大。

父皇幾乎是把他扔到床榻上。

錦緞華帳的影子一層一層地落在懷雍身上。

父皇在床邊坐下,痛心疾首地哭泣,對他說:“這可不行啊,雍兒,朕不是說了嗎,朕要你做個兒郎。朕要的是一個兒子,不是一個女兒。你要做朕的好孩子啊。怎麽可以這麽不聽話呢?”

“朕不想傷你,聽話好嗎?”

懷雍知道自己應該順從父皇。

他比誰都知道。

事到如今,他還在反抗什麽呢?

他不是已經聽父皇的話,對赫連夜幹出了那樣殘忍的事情了嗎?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親手廢了情人的手腳,親手将自己重新變成了孤身一人。

他的內心充斥着悔恨。

為什麽他當初那麽想要去建功立業?

為什麽他無法擺脫情事的誘惑?

為什麽他任由自己沉淪下去?

為什麽……為什麽他這樣貪心?

要是他沒有這樣貪心,要是他不貪圖得到每樣東西,是不是就不會這樣倉皇潦草地結束了?

懷庸其實比誰都要清楚。

在這場荒唐鬧劇中,最該受懲罰的是他自己。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想必父皇以後不會随意放他出去,也不會任由他與旁人交往。

他會重新被關入籠中,做一只取悅于帝王的雀鳥。

若他從沒有離開過深宮中的一方天地的話,若他從沒有讀過那麽多書,若他還是個稚幼無知的小童,那該有多好。

那樣的話,他就不會變得這般不識擡舉,竟然痛苦于父皇的偏愛。

像被挪到不見光角落的植物般,懷雍慢慢地無力地垂下頭,聲音輕如蚊吶:“……父皇,請讓兒臣出家吧,兒臣以後一定潔身自好,再也不做讓父皇蒙羞的事情了。”

父皇看着他的眼神漸漸變冷,氣到極點反而笑了起來:“好,好,你如今是長大了,朕問了你這麽多遍,竟然還是敢不聽朕的話。”

“——朕會讓你聽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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