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離宮(重寫)
第36章 離宮(重寫)
懷雍在華銮盛仗中抵達了赫連府。
赫連夜不想見他。
可由不得赫連夜做決定。
赫連夜是坐在輪椅上來見他的。
整個人瘦的不像話,眼神灰暗。
懷雍極是抵觸這次相見,在過來的路上甚至多次想要逃跑。
如今真見到了,醞釀了一路的自我嫌惡、惶然畏懼卻又消失不見了。
甚至,在走進赫連府後,他還能平靜地說,不必勉強赫連夜起身來迎接他,他可以親自去病榻上探慰。
而赫連夜不願如此。
梳洗了快一個時辰,身上的水汽都沒幹,便由人推着出來見他。
甫一照面。
誰也沒說話。
赫連夜只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
懷雍初時不想細看,俄頃間,才慢慢擡睫看過去。
與他所預想的不同,赫連夜的眸中并沒有憎恨,連埋怨都沒有,而是濃重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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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相觸的一瞬,周遭的萬物都仿似消失不見了。
幾步的距離,像是隔了一輩子。
懷雍屏退衆人。
留他和赫連夜兩人單獨在明堂說話。
當然,門窗都敞開。
護衛們在不遠處都可以看見。
懷雍身邊就是椅子,他卻沒坐下,站着,對赫連夜說:“赫連,是我對不住你。”
道歉有什麽用?
道歉能接上赫連夜的手筋腳筋嗎?
這一句說出口之後,懷雍不光沒有覺得內心得到寬慰,反而更加心疼如絞。
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為卑劣的人。
他明知道說這種話并不能真正的安慰到赫連夜,非但不能,還會再次揭開赫連夜的痛處。
到頭來,不過是他為了讓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罷了。
赫連夜問:“你今日是自己要來見我的嗎?若是的話,那我便原諒你。”
懷雍一噎,看向他。
嘴唇嚅嗫兩下,懷雍到底沒能撒謊:“是……是父皇一定要我來的。”
像一滴鐵水落入了平靜的湖中。
赫連夜登時起了劇烈的波瀾,近乎沸騰起來,又要壓抑着:“父皇,又是你的父皇,要是你的父皇不讓你來,你是不是就乖乖聽話,永遠都不來見我了?”
他紅了眼眶。
“事到如今,你來見我,也只是你父皇非要你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你也知道。”
“他要你親眼看見變成個廢人的我,要你欣賞我的醜态,要我在你面前顏面掃地,尊嚴更是蕩然無存!哈哈!”
懷雍并不辯解。
與其赫連夜說一些虛僞的原諒、寬恕的話,倒不如像這般,劈頭蓋臉地将他痛罵一頓。
能叫他覺得好受些。
懷雍的緘默讓赫連夜覺得像打在棉花上一樣。
這使得赫連夜再次喪氣下來,勻了勻氣,他想問“在你心裏,你父皇是不是比我重要?”,都不用問出口,他看看自己的手腳就已經知曉答案。
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也不知是在回答誰,赫連夜頹喪地低聲說:“你父皇總是比我更重要。比誰都更重要。”
“其實我知道的……”
懷雍沒明白,猶豫了一下,問:“知道什麽?”
赫連夜:“從九原塞回來之後,你第一次主動來找我那次,我想了很久,我不信天上會掉餡餅,我想要知道你為什麽突然願意主動來找我。”
“我想,若是我能弄明白了,說不定還能拿捏住你。”
說到這,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而懷雍也想到了什麽。
他不由地焦躁起來,拔腳逼近赫連夜,試圖阻止赫連夜說出口。
赫連夜和他争搶似的,帶着一點報複的快意,連忙吐露出口:“那日下午,你剛去宮中見了你父皇,你見到他和那男寵卿卿我我。”
他的一言一語,一字一句,都像是淬滿了毒液:“懷雍,你每次來見我,都是因為你在你父皇那受了氣。其中有哪一次是你主動想見我?”
懷雍被質問得快要窒息。
他說不清自己對赫連夜究竟是否懷有情意,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能做得那麽狠是因為不愛赫連夜。
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
“我恨你。”
赫連夜低下頭,胸膛起伏,鼓足了氣息地說。
懷雍身子顫了一顫。
他看見赫連夜在說恨時,倒像在死而複生,從一攤餘燼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我恨你,懷雍,我一日不死,就恨你一日。”
“我恨你殺了我的孩子。”
懷雍瞳孔驟縮,随即也意識到,赫連夜都知道了。
不提孩子還好說。
一提起,懷雍心底的怨恨也蓋過了愧疚,他生硬地說:“那不是你的孩子。”
赫連夜:“不是我的,難道還能是盧敬錫的?”
“懷雍,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懷了我的孩子,你若是告訴我,我哪裏還會用什麽成親去刺激你!”
“要是我能早一步籌劃,我也未必會落到這幅田地。”
懷雍冷笑起來,他站累了,索性坐下來:“籌劃什麽,你的籌劃就是帶着我逃離京城,隐姓埋名。我憑什麽一定要聽你的安排。我為什麽非要生下這個孩子?”
赫連夜:“說白了你就是不想生我的孩子,要換作是為你父皇生孩子你就想生了是不是?”
話音未落,懷雍已抄起桌上的一壺熱茶兜頭潑向他。
茶壺也從他身邊擦過,砰一聲重響砸碎在地上。
赫連夜的頭發和臉面都被潑濕了,沾着零星的茶葉沫子。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
懷雍:“你惡不惡心!那是我的父皇!父皇将我視如己出!”
他的胸口也在劇烈起伏:“你要恨我,要罵我,甚至要打殺我,我都悉聽尊便,但你不能污蔑父皇。”
“是我一時興起,拿你來戲耍,打發閑性。”
“父皇不殺你,是因為父皇仁恕,等你覺得好了,你尋個日子去叩謝皇恩吧。你的官職,父皇仍為你留着。”
“赫連夜,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又何嘗有事事為我着想。荒唐這一場,你我都有錯,既算不清,不如不算了,等将來去了九泉之下,讓閻王定奪。”
“從今以後,你與我橋歸橋,路歸路,只在朝上做個點頭之交,各自忠君愛國。”
赫連夜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說完這一番話,眼眸怒火愈發燒炙,猛烈的想要讓他的靈魂也燃燒起來了一樣。
聽罷,赫連夜雙手按在桌上,他的手筋腳筋雖然接起來了,但依然是不能走路的,此時卻在心緒澎湃之下,自四肢百骸,不知從哪裏生起了一股巨大的力氣,居然支撐着他的身子,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赫連夜緊抿嘴唇,臉頰緊繃,眼底的恨意濃的快要迸射出火星子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做夢!懷雍!”
“想和我一刀兩斷,從此各不相幹?哈哈。怎麽可能呢?”
“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殺了我,只要你不殺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我會重新站起來,我會重新長出手筋腳筋,我會竭盡我的一生來報複你。”
“你的身體裏曾經孕育過一個留着我的骨血的孩子,存在過就是存在過,你永遠不可能把這件事變成沒發生過。”
“我會回到朝堂上,我要日日出現在你的面前。到時候你一看到我,就會想起你曾經殺了我們的孩子。”
“我不相信陰曹地府,你要報應,那就由我親自來報應!”
如萬箭穿心。
很痛。
痛得懷雍有幾分恍惚,仿佛看到了數年前,他們還在國子監做學生時的情景,赫連夜一見他,總是笑容燦爛,如無遮無攔的烈陽。
那個愛他愛得一覽無餘的少年漸漸與面前這一夜之間跟老了十歲一樣的憔悴怨毒的青年身影重疊。
懷雍覺得自己應當哭泣,但他卻離奇地将感覺都剝離開去了。
他只是對望着赫連夜,說:“你說這樣的話,不過自尋死路。父皇現在不殺你,也是因為考慮到你的父親。赫連大将軍倒臺之日,就是你赫連夜首級落地之時。”
“呵,報複我,別說大話了。”
“既然你的安排是遁入江湖草野,隐姓埋名,那就照這樣做,現在就做,說不定皇上還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你離開,饒你一命。”
“到時你還能落個好下場,下半生能無病無災做個白頭翁。”
罷了。
懷雍起身,不再與赫連夜多費口舌,無視赫連夜的憤怒,拂袖而去。
在他經過赫連夜身邊時,赫連夜伸手來抓他:“不準走!”
可他手腳無力,別說能像以前那樣輕而易舉地将懷雍舉起,連抓緊懷雍都做不到。
懷雍都沒怎麽用力,赫連夜就倒在地上。
他握拳敲砸地面,宣洩着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懑。
懷雍不忍再看,轉身離去。
沒有再回頭。
懷雍被送回宮中。
他坐在禦辇上,隔着紗簾舉目望去,是連天紅牆碧瓦。
這條千萬人夢寐以求的青雲之路,對他來說早就看膩煩了。
赫連夜會活下去的。
他想。
那他自己呢?
他還能活下去嗎?
他甚至有些羨慕赫連夜。
起碼赫連夜可以自由地恨他,再不濟,也能摒棄對自己漠不關心的父親,抛棄榮華富貴,一走了之。
而他連恨都不能恨父皇。
他究竟還要在宮中,過多少生不如死的日子才能死?
此念一出,便盤桓在他的心頭,萦繞不散。
這正時,地上轟然一聲爆炸響起,懷雍所乘的辇架亦被炸翻。
他被掀翻出去,興許那一刻他是想一死了之的,故而腦子麻木,沒做什麽應對。
好巧不巧摔到了頭,懷雍直接暈了過去。
等懷雍再醒來,發現自己已被縛住手腳,塞在一輛狹窄的馬車裏。
馬車颠簸,飛馳在靜谧的山路上。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大亮,熱浪滾燥。
懷雍饑渴交加之時,青色簾帳被揭開,一個少年輕盈安穩地蹲在車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他,道:“好久不見了,懷大人,請您出宮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