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易容
第37章 易容
“懷雍,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殺了我,只要你不殺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懷雍又一次夢見赫連夜。
手腳俱廢的赫連夜強行站起來時的姿态很奇怪,倒像是幼時父皇給他講的一些民間志怪故事裏的精怪。
父皇在他幼時講過一些,一則是為了哄他睡覺,二來是要唬住他,讓他不去向往皇宮外的世界。
在幼年的小懷雍心中,皇宮是這個世上最安全溫暖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慢慢地感到寂寞,從帝宮的東跑到西,南又到北,也不能覺得滿足。
直到有一天。
小赫連夜被帶進宮來,小懷雍躲在父皇的身後畏葸而好奇地偷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來有第二個和他一樣的小朋友。
赫連夜被父皇留下養在宮中,雖說不在一處,但小懷雍自然想要親近這個新來的小孩。
于是,小懷雍主動去找小赫連夜一塊兒玩,卻遭到了拒絕。
赫連夜氣鼓鼓的,懷雍不知他是在生什麽氣,東道主似的,表示想領赫連夜在宮裏逛一逛。
赫連夜對他的主動示好不屑一顧:“皇宮真不好玩,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噴。還是外面好玩。”
懷雍更好奇了:“外面有什麽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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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夜眼睛一亮:“外面,外面可好玩了!你玩過打仗游戲沒有?”
懷雍:“沒有。”
赫連夜:“你該不會也沒有騎過馬吧?”
懷雍:“……沒有。”
赫連夜:“呃,那拳法刀劍你有學過嗎?”
懷雍搖頭。
赫連夜皺眉,嫌棄地說:“你可真沒趣,什麽都不會,我不想跟你玩。”
說罷便跑走了。
小懷雍沮喪,等到父皇下朝回來,與父皇問了從赫連夜那裏聽來的話。
父皇笑着摸摸他的頭:“也是時候給你安排弓馬騎射的課了,我們大齊總有一日要奪回江山,總不可能是用筆墨奪回來的。”
小懷雍一心惦記着讓赫連夜陪自己玩:“他不要跟我玩。”
父皇這才想到這事,好笑地說:“那你就別理他,這世上有的是人願意陪你玩的。改日朕給你找個伶俐聰慧的小孩,陪你讀書練武。”
沒過兩日。
尹蘭褰就被送到他的身邊。
一直到懷雍去國子監前的兩年,尹蘭褰都與他朝夕相伴,形影不離。
他們倆好的,就如同手足兄弟。
懷雍還記得,有那麽一回,他帶着尹蘭褰,和赫連夜在禦花園裏玩秋千。
他看赫連夜飛得那麽高,較起勁來。
尹蘭褰急得在下面不停地喚他:“雍哥兒,快下來,我要吓死了。”
赫連夜則在一旁撺掇他。
懷雍一面被赫連夜說得惱火,一面又覺得對尹蘭搴于心不忍。
最終他還是因為尹蘭褰哭泣,而選擇在赫連夜的嘲笑聲中安穩落地,撇開秋千架子去安慰尹蘭褰:“我不玩就是了,你別哭了。你怎麽哭了呢?上回被打板子你還沖我笑。今天我不過玩一玩,你卻吓得哭起來。不讓父皇知道不就好了。”
尹蘭褰的眼淚揩濕袖口:“這不是怕不怕被皇上知道的問題。是我擔心您受傷。”
赫連夜仍站在秋千上,揪住繩子,得意洋洋地說:“男子漢大丈夫,這點膽量都沒有,以後如何做英雄?”
懷雍火氣又蹭蹭直冒。
尹蘭褰連忙拉住他,把他拉走,見不到赫連夜了,再細細與他分辨:“赫連公子就是故意想惹你生氣,你越是理他,他就越是得意。還不如不理他。”
懷雍:“也不知道他是什麽臭毛病。我太讨厭他了。”
尹蘭褰:“我看也不是壞心眼。大概他是喜歡你,又不好意思主動找你玩,所以才總是這樣招惹你。”
……
尹蘭褰剛去世之後的一段日子裏,懷雍都仍有種他還陪在自己身邊的幻覺。
仿佛早上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尹蘭褰笑盈盈地向他問早。
他幻想過尹蘭褰若是長大了會是怎樣的模樣。
想來會是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姿态。
要是蘭褰還活着……
如此想着,懷雍幽幽夢呓一聲,緩慢轉醒過來,睜開眼,竟然真的恍然照見尹蘭褰在自己面前,正望住自己。
只可惜,臉色不善,一點兒也不溫柔,反倒殺氣騰騰。
懷雍微微一怔。
如冷水澆頭般清醒過來。
尹碧城不客氣地把他拉起來:“起來,喝藥!”
懷雍端過缺了一角的藥碗,将苦藥一飲而盡:“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尹碧城:“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懷雍:“假如要送我去死,我也好做個心理準備。”
尹碧城:“是,你做好要被千刀萬剮的準備就是了。”
懷雍忖度,這尹碧城估計言不盡其實。
吃過藥和一點幹糧。
尹碧城繼續在馬車內看守他。
懷雍一被抓來就病了,昏沉沉幾日,這下病終于好了,能有些清醒,無事可做,便悄悄打量尹碧城。
不愧是親兄弟,與尹蘭褰頗為相像。
只是,更年長一些。
就算态度不佳,只憑着這份肖似,便讓懷雍覺得很是親切。
不過,卻是大不相同。
尹蘭褰愛穿藍衣,懷雍若是得了藍色的料子便都會做成衣裳送給尹蘭褰,他總是一身華服,比那些名門世家的貴公子也不輸的。
而尹碧城呢,則是江湖人打扮,一身風塵仆仆的布衣,眉目間萦凝桀骜。
興許是自己看得的确太久了,尹碧城不悅地睜開眼睛,瞪了過來:“看什麽看?”
懷雍怕是不怕,直言不諱地道:“你很像你兄長……”
話沒說完,被尹碧城打斷:“你還敢提我大哥!你們父子倆,一個殺我父母,一個殺我大哥,我就是親手把你殺了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懷雍啞然。
他這輩子,若要算心懷愧疚之人,那尹蘭褰絕對要排在第一位。
所以,無論尹蘭褰的弟弟如何罵他,他都不辯駁。
或許是燒還沒褪幹淨,想起尹蘭褰,懷雍忍不住低聲說:“蘭褰生前一直在找你,他要是還活着,見到你長成這樣一定會很欣慰的。”
尹碧城譏諷一笑,舉起自己的右手,撸起袖子,露出蜈蚣般爬滿整條小臂的疤痕:“你是說你要告訴他,你親手廢了他親弟弟的一條手?還是說你幾次三番要殺了我?你下令的時候可沒見你這樣心善,十分狠啊。”
懷雍迷惑:“幾次三番?不就只有四年前的那一次嗎?你扮作畫師那回。”
尹碧城又把袖子掩上,答非所問地說:“閉嘴。”
懷雍沒有在問。
“籲~!”
馬車停下。
尹碧城撩開簾子問:“怎麽了?”
駕車的人說:“沒想到連這小城也已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城門口有許多官兵,正在盤問每一個進城的人。”
“這可怎麽辦好?”
尹碧城沉思須臾,安撫道:“不慌。我有辦法。”
“先駕車到一邊的小樹林,我做些準備。”
懷雍也好奇,尹碧城能有什麽辦法。
他們的行程很快,要是按平常情況來說,從京城穿出的指令不可能這麽早就送達。
想必父皇一定憤怒極了,用上八百裏加急,叫上上下下數不清的人都日夜兼程,才能叫聖命這樣快就傳遍了四方。
想來也是。
自己可是在皇宮邊上,在大庭廣衆之下被劫走。
他要是父皇,也覺得顏面沒地方放。
父皇的命令會是什麽呢?
應該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正想着,匆匆下車的尹碧城提了一桶水回來。
一進馬車就将被捆住的他提起來,讓他坐直了,接着粗暴地捏他的下颌,逼迫他仰起臉來。
懷雍吃痛地蹙眉:“你要我怎麽做直接指示,我會照辦。”
尹碧城:“少廢話。”
懷雍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好似就這樣放棄掙紮,仍他拿捏。
縱使尹碧城百般在心中默念國恨家仇,可是這般驚人的美色擺在他眼前,還是讓他心頭一顫。
他暗罵自己:這可是害死你兄長的人,是個不仁不義的狗官,是個對百姓高高在上的無恥權貴,再美又如何?再美也只是個蛇蠍美人!他的每一分美麗都用民脂民膏養成的!
如此,才能讓心神稍定,繼續給懷雍易容。
懷雍感覺臉上被貼上了一層薄薄的皮,頭發也被梳理绾起。
他想:原來這世上真的有易容換面之術。
不知他被改成什麽模樣。
将他換了外表,他們再進城去,變得順利了許多。
官兵盤查時,讓他下車來,尹碧城假裝是服住病重的他,實則緊緊抓住他的一只手,扣住他的命門,滿面擔憂地說:“這是我的親戚,他病的重,進城來尋大夫給他醫治。”
懷雍渾身不自在。
他太厭惡男子的觸碰了。
等一進城門。
懷雍立即說:“可以放開我了嗎?別再抱着我了。”
尹碧城紅了紅臉,沒好氣地反駁:“胡說什麽,誰是抱你?你這兔兒爺別總以為別的男人碰到你就是輕薄你,我又不是赫連夜,我沒有那種惡心的嗜好。”
懷雍:“……”
我哪有說那麽多?
不多時,他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一處客棧。
客棧內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這段日子和江湖人相處太多,懷雍發現自己已經能一眼就認出來這客棧大堂之中,舉目掃過去,十有八九都是武林中人。
四處可見奇形怪狀的武器,有人在喝酒談笑,有人在相約切磋。
這是一個懷雍從未見過,也與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隐約猜到尹碧城帶他來這裏是要做什麽了……
尹碧城向掌櫃出示了一張有鑒印的帖子,得到了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房間。
一進屋子,懷雍笑說:“我還以為你的江湖诨號會更威武一些,比如龍吟劍客、飄渺碧劍之類的,怎麽會是‘玉面醫仙’?你會醫?”
尹碧城難得一見地面紅耳赤,惱羞成怒地說:“那都是別人亂叫的,我尹碧城就是尹碧城,沒有別的亂七八糟的名字,是他們不取一些奇怪的名字便不行……”
不對,他跟懷雍解釋得那麽起勁幹什麽!
見他說了一半就不往下說了,懷雍淡淡笑着,自顧自地說:“我一直在想,上次你說的‘幾次三番’是什麽意思,今日他們稱你為醫仙我就知曉了,‘寧太醫’也是你吧。”
“寧太醫的身量跟你差不多高,以你的易容手段也不是不能做到。你可真厲害,被我廢了一只手,短短幾年,不光是能重新練成一門手藝,還能一路在太醫院中升爬上來。”
尹碧城臉上血色褪去,目光陰沉地緊盯着懷雍。
太危險了。
這個貴公子身上的危險和他的美貌一樣令人忌憚。
只需要這麽一丁點線索,懷雍就能猜出這麽多。
“你別忘了,我在你身上下了毒蠱,如果你不聽話随時會喪命。”
“不過是随意聊兩句而已,你何必要這麽緊張?”懷雍全不怕死地微微一笑,對他的威脅置若罔聞,繼續說:“哦,你會易容,你不止扮了寧太醫是不是?你還扮作過別人?是誰?可不可以說說看,我回憶一下是否有印象。”
這不就是在嘲笑他費盡心機還失敗過許多次嗎?
尹碧城聽不下去,一時怒火上頭,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掐住懷雍的脖子:“別笑了。死到臨頭了都不知道。”
懷雍被迫高高昂起頭,是不笑了,眼睛還在看着尹碧城,銳利蒼涼,像泥臺上菩薩的眼睛,瞰盡世間一切。
同時,在扼禁的掌心中,懷雍慢條斯理地說出了自己的推斷:“你們這些草莽之人向來不服朝廷管教,你們想造反,你要拿我祭旗。”
“你覺得我是皇帝的養子,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