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武林
第38章 武林
說中了。
懷雍一看尹碧城的眼睛便知。
尹碧城差點掐死他,在最後關頭才将将放手,氣極惱極地問:“你是在帝宮被關了一個多月,徹底被弄瘋了嗎?”
懷雍咳嗽到流淚,氣息還沒平複,卻道:“你還知道我被關在帝宮,你是也混進了皇宮裏嗎?”
尹碧城黑着臉:“你真是個瘋子,和你的養父皇帝一樣瘋的可怕。”
懷雍:“你就不瘋了嗎?處心積慮地在我身邊打轉,連自己的人生都不管不顧了,活在仇恨之中無法自拔。”
尹碧城:“你——!”
剛開口,便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給打斷了。
是同伴來喊他們兩人去吃飯。
尹碧城随手扯了塊粗布,纏在他的脖子上遮掩掐痕。
他們坐下沒多久便聽見隔壁桌正好在談論京城發生的大事。
“……最近這麽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慚愧慚愧,我閉關練功,對這小半年來外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有人在京城幹了大事——”說到這裏,此人壓低聲音,尾音卻逐漸飄高,“有人把皇帝的養子、光祿大夫給擄走了!”
“哪個養子?好像也沒別個。就是皇帝最寵愛的那個養子,比親生孩子還要更寵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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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啧啧啧,也不知道是誰,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邊上另一人聽見,不由地加入了他們的對話,好奇問:“那皇帝豈不是要氣死了?”
“可不是?所以最近不管走到哪兒都是官兵,就是在找那個養子。”
“你說的是曾經與赫連将軍的長子,還有出過三位閣老的河西盧家的長孫一道出使過北漠的光祿大夫懷雍懷大人吧。”
“正是他。”
“建京三傑,我頗有耳聞。他怎麽會被抓?是誰害他?我聽說過他在北漠人面前不卑不亢,為我們齊國争取了不少利益。莫非是被朝中的勾心鬥角所牽連?”
“非也,我聽說這是江湖人所為的。”
“啊?”
“皇帝發布了公告,不只是官府衙門,即便是平頭百姓,若是知道了光祿大夫的消息,如實上報便有獎賞;而且,若是他還活着,能把他救出來,安全送回京城,除了金銀財寶,還可就地獲封武官職位。”
此言一出。
大堂內原本假裝不在意,實則豎着耳朵探聽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
放料的人又加了一句:“據說,六品起步。”
不啻于平地驚雷。
周圍紛紛響起了倒吸涼氣的聲響。
六品。
那是京城權貴家子弟的起點。
卻是庶民、草民幾乎竭盡一生都難以碰到的終點。
探聽的人驚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似的,結結巴巴、翻來覆去地感嘆:“這可真是,這可真是……皇恩浩蕩啊。”
“早就聽聞皇帝很喜歡這個養子,啧啧,他究竟是得罪了誰呢?他這樣年輕,也沒做什麽事,更沒有在江湖上行走過,怎麽就招惹上那麽厲害的仇家。”
“能在皇城把人劫走,此人怕是頗有些本事,而且得籌劃已久才是。”
“這懷大人,我沒聽說過他為非作歹啊,不光沒有,而且還很是憂國憂民呢,這好端端的……”
咔嚓。
由于大堂內太過安靜,所以酒杯被捏碎的聲音格外明顯。
衆人又循聲看向了尹碧城。
尹碧城臉色不佳,道:“那些所謂的貴人哪個不是朱門酒肉臭的角色?你倒好,沒的就想上門給人做奴才了。”
他說得難聽,被說的人臉色也難看:“你怎麽說話的?”
尹碧城笑裏藏刀的道歉:“對不住,是我說得不對。你不是無端想要給人做奴才,估計是早有此意吧。”
話音還未落下,四周就悄然冒出幾聲嘲笑。
男子臉上挂不住,冷哼一聲,擡手一動,也沒看清是怎麽動作的,已将手中的闊沿酒碗向尹碧城擲了過去。
尹碧城自半空中撈住碗,手腕游蛇般似扭似轉,頃刻間卸力,一滴不漏地将好險要潑灑出去的酒液都收進碗底。
“多謝贈酒。”
他亮聲道謝,直接仰頭飲酒。
“好!”
才喝兩口,還沒咽下,身邊炸起一聲喝彩。
非常突兀。
四周就只有這一個聲音。
是懷雍在說話。
尹碧城始料未及,一不小心破了功,被酒水嗆到,咳嗽起來。
他的狼狽模樣讓本來瀕臨在拔刀邊緣的中年俠客失去了殺意。
懷雍輕拍尹碧城的後背:“你也真是有夠能惹是生非的,人家聊得好好的,你非要過去掃興。”
還如父兄般幫忙道歉:“不好意思,我這幹弟弟性子火爆,整天跟吃炸藥了一樣。他與官家有些淵源,當年一家老小就剩了他一個,所以最是聽不得別人說上面那位的好話。希望你們不要怪罪與他,我請你們喝酒,消消氣,好不好?”
尹碧城:“要你多嘴!誰是你的幹弟弟!”
尹碧城這麽浮躁易怒,破綻百出,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栽在這小孩手上的。
懷雍心情複雜。
面上卻不顯,只笑呵呵地說:“你哥哥是我幹哥哥,你是他弟弟,又比我小,算作是我的幹弟弟不是正好?”
尹碧城氣急了:“住嘴!別提我哥!”
原本要與尹碧城起沖突的中年俠客這會兒還看起了熱鬧:“哇,你這小兄弟脾氣不是一般的壞。”
懷雍轉過頭跟他打笑:“是啊。不過他吃了許多苦,忍了不少氣,日子過得很不容易,我又年長,讓一讓他也是應當。”
中年俠客好奇地問:“你們是哪個門派的?出身哪裏?你官話說得真好,一點口音都沒有。”
一時之間,尹碧城竟然插不上話。
他要是開口,懷雍有的回嘴,他不開口,懷雍又叭叭跟別人說個沒完。
他真不明白。
這人究竟有沒有自己被挾持綁架的意識?
還敢當着他的面和別人交談甚歡?
搞得好像他是懷雍的護衛似的。
懷雍眼珠子都沒轉一下,就已編出了一套說辭:“我的小兄弟是個大夫,他的醫術很好。我嘛,我只是個無名之輩,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不足為道。”
俠客很欣賞他:“你觀你談吐舉止很有教養,你不會一直是無名之輩的,若是你還沒有個名號,現在可以給自己取一個,日後行走江湖也方便。”
懷雍樂了。
他行走江湖?
他都快小命不保了。
懷雍呷一口酒。
他饒有趣致地沉吟片刻,道:“行,那我現在取一個。從今天開始,我便叫‘玉辟寒’了。”
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
既身邊是尹‘碧城’,那他便叫‘玉辟寒’吧。
尹碧城怔了一怔。
這句詩正是四年前,懷雍第一次見他時就念的那句。
他的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很是挂不住,說:“你一個來看熱鬧的,又不是江湖中人,聊得那麽起勁做什麽?”
懷雍繼續自顧自地倒酒喝:“哪兒沒有江湖,哪兒都是江湖。”
尹碧城奪走他手中的酒壺:“你身上一點錢都沒有,還敢請人喝酒。”
懷雍也是壯了膽了,伸手又奪回來:“你馬上就能得償所願的事,難道不值千金萬金嗎?代我請幾杯酒怎麽了?”
尹碧城凝望住他,仍不是贊許,只是也沒有再奪走他的酒了。
尹碧城在一旁冷眼看着懷雍。
直到懷雍喝醉了,他才把人拉起來,結了大堂的賬,把人帶回了廂房。
他把懷雍随手扔在床上,轉身要走,忽地被拽住袖子。
懷雍問:“能不能給我要盆水來。我難受。”
臉上也在發癢發熱。
人皮面具捂着十分不舒服。
懷雍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臉頰,尋找揭下易容之物的邊緣。
尹碧城一回頭就看見懷雍在撫摸自己的臉頰脖頸,唰的紅了臉,按住他的手:“不準揭開。你活該。不讓你喝酒你非要喝酒。”
懷雍反握住他的手指:“行行好吧,給我弄點水來,讓我擦擦身子好爽利爽利。”
尹碧城冷笑道:“明日我帶你去山莊将你帶到武林大會,你必死無疑,還打扮什麽,不過對你客氣了一兩分,你就得意起來了。”
懷雍愣住。
他側倒下去,倚在堆高的被褥枕頭上,一言不發地看着尹碧城。
尹碧城很是敏感,總覺得懷雍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尹碧城頓時來氣:“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懷雍:“說了你又不高興。”
懷雍嘴上這麽說着,卻沒有停下。
繼續說:“我覺得我未必會死。”
他不以為然地評價道:“我以前沒見過江湖,這兩天見了,感覺,也不過如此,和京城的那些人也沒什麽區別,只是換了個地方,換了套說辭。”
“這不還是一群人為了争名奪利而蠅營狗茍嗎?”
“争就算了,就争那點小利小惠。”
尹碧城:“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生來就有榮華富貴,有個對你倍加寵愛的皇帝父親,你想做官就做官,文武百官職位任你挑選。”
懷雍這會兒反而真有點喜歡他了。
懷雍欣賞地說:“你和你哥哥可真像,都有一片赤子之心。”
他又這樣歪着身子,斜着頭,開玩笑地問:“你和他們不一樣。那些人,我有的是辦法一句話讓他們為我去死。”
尹碧城深覺被嘲諷,輕而易舉地被懷雍這一兩句話就勾得漲紅臉:“你只是皇帝的養子,又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脈,你以為你多高貴?”
懷雍徑直地望進他的眼底:“我是不希望看到你去死。那個什麽莊主,你還是別太信任了。”
“尹碧城,你兄長死前最大的心願就是想要你好好活着,我敬愛他,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要不是你是尹蘭褰的弟弟,你早死了八百遍。”
尹碧城甚感荒唐地笑出了聲:“哈,你一個階下囚,倒是威脅我起來了。”
“我不信他們,難道我還要信你這個害死我哥的殺人兇手不成?”
“住口吧,不要再提我哥了,你拿他當豬狗,他死了,你倒是發起善心了。你聽聽自己說的話,不覺得惡心嗎?”
……
下一個黎明到來得格外漫長。
不知是不是懷雍所說的話在心頭作祟,尹碧城心懷顧忌,一晚上沒有睡好。
他杯弓蛇影地戒備着四周一切。
熬到明天就好。
熬到明天,去了龍泉山莊,把懷雍送給莊主,斬得這樣一個有分量的大觀,一定能夠振響武林的聲威。
甚至讓天子也忌憚他們。
到時武林人士們一舉起義,說不定就能推翻祁家殘暴不仁的統治。
尹碧城不停地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
只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繼續堅定下去,堅定要殺死懷雍的主意。
……
此次武林大會在江湖知名的玉泉山莊被召集,各路英雄好漢齊聚一堂,當尹碧城抵達時,山莊內已經一副熱鬧景象。
人這麽多,侍女侍童壓根忙不過來。
他輾轉一番,又等了半天,才得到了莊主的接見。
玉泉山莊莊主今天忙得暈頭轉向,見了他,抱拳道歉:“賢侄別來無恙啊,你一向不參加這些麻煩事,這次怎麽來了?你上次不是說去報仇,報得如何了?可是要我幫忙?”
他問完好,目光落在尹碧城身後的陌生男子身上,此人身材瘦削,臉上仔細看還有易容的痕跡。
見了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像個木頭人似的,甚是古怪。
尹碧城帶這麽個怪人來見他做什麽?
即便禁閉門窗,外頭的喧雜聲依然能傳上去。
尹碧城上前一步,臉色很蒼白:“我的仇已經報了一半,還有剩下的一半功勞,我想送給大哥你。”
莊主不明所以:“此言何意?”
尹碧城深吸一口氣,不知怎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謹慎地說:“您可知道光祿大夫被刺一事……?”
試探地問出這句話時,尹碧城眼也不眨地觀察着他這江湖大哥臉上每一點細微的變化。
盡管變得很快,可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不好。
尹碧城心裏咯噔一聲,瞬時往下沉去。
莊主抽了抽嘴角,眸中精光閃爍:“賢侄怎麽突然提起這件事?我隐約知曉,難道其中還有什麽別的更深的內情?”
尹碧城心又涼了半截,他失望透頂地圓場說:“我當時就在京城,聽說了一些消息。”
莊主拍拍他的肩膀:“你想要去領賞?我們倒不差那點錢,你若是缺錢盡管跟我說,八百兩銀子夠不夠?”
……
離開沒多遠。
懷雍附到他耳邊說:“你信任的那玉泉莊莊主讓人派人跟着我們呢。”
尹碧城:“用得着你說?”
懷雍說風涼話:“這下怎麽辦好?你趕緊瞧瞧四周,還有誰能陪你一起惹個滅門大禍的。”
尹碧城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他的嘴。
那頭高臺上,武林大會的一場戲已經在擂鼓聲中,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兩人齊齊地看過去。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今日我等齊聚武林,正是肩負蒼生大義,維護山河社稷,是我大齊能存一股浩然正氣!”
“我提議,此次武林大會不比武功高低,不論門派恩怨,值此多事之秋,吾輩更應當通力合作,為民除害。”
“僞政吳王,背叛祖宗,禍國殃民,數十年間為虎作伥,戕害百姓。我等的武功,正因為民而用。”
“那才是吾輩應當拔刀相向的人,誰能誅滅奸賊,誰才是真正的武林豪傑,繼任武林盟主之位!”
山莊內數百上千人聽得熱血噴張,異口同聲地高高呼起來——
“讨伐奸賊!號令武林!”
尹碧城終于發現了這個致命問題。
他知道這次武林大會的主題是除奸佞,定河山。
但他沒細問是要除的哪個奸佞。
懷雍又是否可以被算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