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舍生
第39章 舍生
尹碧城徹夜難眠。
若是這武林之中除了他以外,旁人并不認為懷雍罪大惡極,那他又如何能夠當衆除掉這心頭大恨?
他照例守在懷雍的床邊,靜坐閉目養神。
夜半時分,忽聞懷雍發出呓語。
尹碧城輕手蹑腳到床邊,仍聽不太清,不自覺俯首側耳。
靠得太近,他嗅到懷雍身上獨特的香氣,臉紅了一紅。
真是個在香盈玉繞中長大的公子哥。
都被他帶出來,改得面目全非了,身上還浸潤着一股子香味。
他的腦海中閃過四年前在書畫院第一次見到懷雍的事。
為了能接近懷雍,那回他足足廢了兩年功夫,才找到一個或許能夠在懷雍面前露臉的機會。
而在此前他就打聽好了消息。
他們說,懷雍是京城中最金貴的小公子。
他們說,懷雍是個美少年,貌比宋玉,龍章鳳姿,不似凡人。
他們說,……
說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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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到懷雍時的尹碧城鄙夷地想。
世人皆是如此,他們以權勢為美,然而皇帝是他們不敢妄加議論的人,那麽,就剩下懷雍了。
懷雍有權勢,卻無家世。
這太誘人了。
誰能不說權力是最好的媚/藥。
可當他真見了懷雍,才發現那些人所說的,竟然并非全然沒有道理。
連他第一眼見了都為之奪神。
晃目之間,他甚至莫名地想,再往前翻幾年,他的兄長還沒死時就是在伺候這樣一個小美人嗎?難怪被迷暈了眼,被當成敝履般随意棄擲了。
他原不想把懷雍臉上的人皮面具給取下來,可是戴了兩日多,懷雍被捂出了紅疹。
現在已經摘了,淨過面,擦傷霜膏。
他打算明日一早天一亮再重新裝扮起來。
此時倒是能欣賞一番懷雍的美貌。
他臉上的泛紅消退許多,餘下的一點像是珍珠的粉韻,并不難看。
懷雍像是夢見了極為痛苦的東西,雙眉緊擰,牙關打顫,眼角溢泛起淚光,連呼吸也變得不穩。
自他把懷雍擄來之後,他從沒見過懷雍失态。
甚至與四年前所見時也不相同了,懷雍不再是那個和氣溫柔的小公子,而成了莊正端肅的光祿大夫。
他現在看到了什麽?
哈,他看到懷雍在害怕!
能有什麽叫懷雍害怕?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尹碧城靠得更近,終于聽清了懷雍在說什麽。
“父皇……兒臣錯了……”
“……您不如殺了兒臣吧……”
“……兒臣連死都不行嗎……”
“父皇……父皇……”
懷雍語無倫次地呢喃,聲音、身體、連帶他的靈魂都仿佛在畏懼、痛苦地顫抖。
音量漸漸低了下去,如失去了掙紮的氣力。
完全沒了白天的沉着冷靜,像個小孩。
上次假扮太醫失敗後,尹碧城重振旗鼓,該扮成宮人混了進去,侍衛不能進內宮,太監的檢查又多,他只好扮成宮女。
幸好那陣子帝宮人員流動大,才讓他還算順利地獲知了懷雍的所在。
懷雍被皇帝關在了帝宮裏。
可究竟是犯了什麽錯,又被關在屋子裏頭做什麽,他就打聽不到了。
過了一會兒,聲音卻又重新響了起來。
尹碧城再次低下頭,耳朵湊到懷雍的唇邊,他聽見懷雍在反複說同一句話:
“——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
“——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
“——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
魔愣至極。
像一段咒語。
懷雍其實每晚都會做相似的夢。
夢裏他還被關在一片漆黑的帝宮中,或是被鎖在床榻上。
無論多少次,懷雍都無法接受父皇就坐在一旁,像是看畜/生一樣地看着他被淩/辱。
每次想起他都會哭泣。
他也确實哭過不知道多少次。
他哭着哀求父皇不要再折磨他。
他哭着讓父皇賜死自己。
而父皇都不為所動。
他自來到世上的一切都是父皇所賜予的,也在這段日子裏,被父皇一件一件都剝掉了。
父皇看他身上所有都像是在看所有物。
連他自己也不得擁有。
有一天,懷雍真覺得自己快死了。
父皇才叫停了一切。
父皇讓他來自己的身邊。
懷雍拖着幾乎脫力的殘軀膝行到父皇身邊,口中只能稱拜見吾皇。
父皇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跪直,問:“朕教過你那麽多,你都忘了。你可還記得朕教過你的三綱五常。‘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接下去是什麽?”
即使要直起身子也夠讓懷雍渾身打顫了,他說:“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
父皇:“再背。”
懷雍:“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
“再背。”
“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
“再背。”
“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
背了不知多少遍。
父皇自上而下俯瞰住他,殘酷無情地說:“記不住就繼續背,背到記住了為止,牢記到你死也不敢忘。”
……
懷雍不知自己是如何從夢魇中逃離出來的。
天還未亮。
尹碧城就坐在他的床頭,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看着這個一直處心積慮要殺了自己的“仇家”,懷雍反而覺得安全,起碼比京城裏的那些人要好多了。
一場噩夢,簡直殺了他的魂一趟。
懷雍虛弱地問:“你把我叫醒的?”
尹碧城搖搖頭,實話實說:“沒有,我只是聽見你說夢話,知道你是做噩夢了。我不敢叫醒你,小時候我乳母跟我說,一個人做噩夢的時候是不能随意把他叫醒的,弄不好的話,會把人害成傻子。身體醒了,魂魄還在噩夢裏。”
懷雍星眸一亮,他不由地坐直身子一些,說:“蘭卿也和我說過。你們乳母是跟你們兄弟倆都說過嗎?啊,那時你還很小吧,那麽小時候的事你都記得,你可真聰明。”
誰都喜歡被人誇。
尹碧城的虛榮心不受控制地飛快膨脹了下,可他不應該接受仇人的贊美,馬上重新板起臉。
要說“你別提我哥”吧,這話說得太多,他自己都覺得膩了。
尹碧城說:“該起床了,我給你易容了,我們就出發。”
懷雍問:“出發去哪?”
尹碧城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樣。
懷雍:“你要是不想說就不說了。”
尹碧城:“我想回家。帶我哥回家。”
懷雍:“回家?回建京?”
“不回建京!什麽叫‘回’建京!”尹碧城在“回”這個字上尤其加了重音,“我們尹家起于河西,以前世世代代住在舊京,我說的回家當然是回舊京的尹家!”
對于失去半邊江山的大齊來說,那是舊京。
如今已是北漠最大的戰利品,作為北漠現在的國都,他存在一日就是在宣示對齊朝的明晃晃的羞辱。
懷雍一時沉默,不吭一聲。
尹碧城冷哼道:“你不想去也得去。”
又補充,“就算你死了也活該。”
……
天邊泛起魚肚白。
尹碧城緊緊簽住懷雍的手,拉着他鬼鬼祟祟地來到馬廄,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馬。
大會要持續三天。
昨天當衆高宣讨賊檄文後的下午還有一場酒席,許多人喝得酩酊大醉,這個點都還沒有起來。
在馬廄看守的只有一個老仆人。
尹碧城要來了自己的馬,先把懷雍托坐上去,自己再掰鞍上馬,兩人同騎。
尹碧城對還困意朦胧的山莊仆人說:“請代我轉告莊主,我‘玉面醫仙’還有私事要辦,不得不先行離開。昨日多有叨唠,謝過莊主。”
老仆人聽見他的名字,像聽見關鍵詞,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拽住缰繩:“你是‘玉面醫仙’啊,不成不成,莊主叮囑了,您是貴賓,您若是要告辭,我必得告知他才能放行。若是怠慢了您,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啦。還請您留兩步,我趕緊讓人去禀告莊主。”
這玉泉山莊的莊主越是要留他,尹碧城就越是覺得必須趕緊走。
他伸手要去捏老仆手腕上的穴位,讓對方吃痛放開,剛要碰到,這個滿頭頭發花白、看上去其貌不揚,仿佛跟随處可見的田邊老農沒有區別的老頭突然如閃電般出手了。
他出手的對象卻不是尹碧城,而是懷雍。
他要把懷雍從馬背上拉下來。
尹碧城慢了一拍,才在心裏想:不好!
再轉勢去攔已經慢了。
而就在懷雍被碰到的一瞬間,這個矯健的根本不像是個老頭的仆人如被毒舌咬到,連退幾步,他舉起自己的右手手掌,從食指到小指斜着齊齊被切去了一半。
太快了。
快的血都沒有來得及湧出來。
他能看到白生生的骨肉,過了一會兒,斷指的劇痛才洶湧而出。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寂靜的清晨。
懷雍将藏在袖中的瓷片随手丢在地上:“傷你的是我玉辟寒。”
說罷,見尹碧城還臉色慘敗沒有回過神來,懷雍直接一腳踹在馬肚子上,馬兒跑了兩步,尹碧城這才回過神來,勒緊缰繩,回正後仰的身子,坐穩。
懷雍說:“還愣着幹什麽?等着他們一擁而上把你我拿下?你又不聽我的,到時我們一定招架不住。還不快走?”
事已至此。
除了逃走也別無選擇。
尹碧城連忙策馬奔逃,直接沖出了山莊。
……
甩掉追他們的人,兩人一路向北。
只剩下一匹馬,不得不同騎,都是懷雍坐在前面。
懷雍懶得駕馬,若是累了,就向後一考,倚在尹碧城的肩膀上休息。
尹碧城抱怨過一回,懷雍陰陽怪氣地說:“江湖行走,你還講究那麽多?再說了,我是你的仇人,又是個男人,你那麽讨厭我,自然也不會輕薄于我,是不是?”
尹碧城被說得啞口無言。
在心底咒罵直接亂七八糟的心跳,希望不要被貼在他胸口的懷雍感覺到。
再說了,跑馬呢,多累啊,心跳得快一點也合情合理,這很對吧?
一連逃了三四天。
尹碧城覺得能喘口氣了。
懷雍說再不洗澡要發瘋了,尹碧城不得不就近找了個村子,問一戶人家借了房子,買了點熱水,懷雍在屋子裏擦身,他就守在門外,豎着耳朵聽動靜。
聽見懷雍舒服得呼了一口氣。
尹碧城耳朵赤紅,想消下去,可一直到懷雍說擦洗完了,讓他進來他也還是那個丢人樣子。
他見懷雍沒穿裏衣,就穿了粗布衣裳,臉唰得更紅了,問:“你怎麽不好好穿裏衣?”
懷雍嫌棄地說:“都穿了多少天了……”
他們借口是兄弟,在這戶農家住了一天。
尹碧城讓他睡床,自己則把兩張板凳拼在一起就充作是床了。
有那一刻,懷雍想起當年在九原塞的農家,他與赫連夜的稀裏糊塗的一夜。
已像是上輩子的事。
說起來,他們現在離九原塞也不遠了,再走幾天就可以離開齊朝,正式進入北漠。
這裏離建京已經很遠很遠,遠到連父皇的聖旨都沒辦法傳遞過來,這個村子的百姓還以為皇帝是個三頭六臂的怪物,而懷雍是誰他們就更不清楚了。
真的要離開齊朝,懷雍反而覺得忐忑不安起來。
深夜,尹碧城嘀咕:“今天晚上睡得很好,不說夢話了……”
話音剛落,懷雍便問:“難道我天天說夢話嗎?”
尹碧城吓了一跳,好險沒從板凳上摔下去:“你怎麽沒睡。”
懷雍:“不知道為什麽,睡不着,可能是因為,死期将至吧。”
尹碧城:“那也不一定必死吧。”
這話擡不對勁了。
他閉上嘴。
懷雍:“你也記得,以後躲着官府走,父皇要是找到你,一定會殺了你的。”
尹碧城不以為意:“呵,就算他要殺我全家,我全家也只有我一個可以殺,我怕什麽?再說了,你的父皇也不是那麽神通廣大的。他要是真的那麽厲害,怎麽不殺光北漠的人,還要對那些蠻子卑躬屈膝,又是送歲貢,又是送公主。也就你怕他怕得做夢都怕。”
懷雍笑了一笑。
尹碧城又說:“你那麽心狠手辣的一個人,為什麽就偏偏怕你父皇呢?我聽說過江湖上有一種馴虎人,他們會在老虎還是幼崽時就把老虎抓來,用一根木棒敲打,這樣一來,以後老虎就算長大了,木棍早就不能傷害他了,可老虎還是會怕那根木棍。”
“懷雍,你就是那只老虎。你應該學着不要怕你的父皇。”
“不怕?我怎麽不怕?”懷雍自嘲地笑起來,“整個大齊能夠幾個人不怕他。”
“你說得很容易。在我小時候,我喜歡什麽他都要毀掉,哪怕是活物,包括你哥——”
驚惶之下,懷雍說漏了嘴,他及時發現,連忙懸崖勒馬。
尹碧城卻不肯裝作沒有聽見,翻身而起:“我哥!我哥怎麽了!你倒是繼續說啊!”
懷雍像是被紮破的皮球,癟了下去:“……說了又有什麽意思?你哥都已經死了,你怪在我身上也沒錯。”
尹碧城不肯放過。
追過來,用力掰住懷雍的肩膀,逼迫他朝向自己:“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啊,你要是不說清楚,我死也不能瞑目。”
懷雍長嘆一口氣。
“你是個好人,尹碧城。”懷雍說,“蘭褰就是因我而死的,那時我已十一歲,與他同吃同住,一起長大,很是要好,我朦胧對他有好感。他死前那一天,我讀書睡着,他為我理了理頭發,不小心被父皇看見。第二天,他便被一杯酒毒死了。”
懷雍頓了頓,繼續說:“父皇說,他是替我擋了要下毒害我的宮妃。”
“都怪我自己,若我不是那麽天真無能,蘭褰就不會死了。”
尹碧城良久沒有說話。
懷雍:“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尹碧城這才僵硬地開口了:“別跟我裝得這樣柔弱,懷雍,你那麽狠。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相信你,你太會騙人了,而且是用這張臉,你用這張臉騙任何人都會相信你的。——你現在要告訴我我是恨錯了人?七年,我花了整整七年找你!”
懷雍搖頭:“你沒恨錯人,你盡可以恨我。”
他歪着身子,單薄的裏衣外半披薄裳,一副予取予求、任其懲罰的樣子。
一點星火子落入柴垛。
尹碧城感到一團熱燥猛然從身體深處爆開,随之他的全身從內而外都像是燒了起來。
懷雍多可怕,那麽漂亮的臉,那麽會殺人。
現在也是,只要懷雍想,說不定也能随時反手拿出一片瓷就再廢了他另一只手。
可是,可是……這樣危險至極的美人卻輕易地被他給推倒了。
尹碧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壓上去。
懷雍有點意外,并不反抗,但夾住雙腿,譏諷地輕笑一聲:“你不是先前笑話我是兔兒爺嗎?怎麽,也被我的斷袖傳染了?”
尹碧城的手一邊發抖一邊解他的衣裳,悶聲說:“我是大夫,你忘了嗎?我知道你是個陰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