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獻美
第41章 獻美
午牌時分,酒樓內客滿為患。
但這酒樓中一半多是北漠人。
北漠人極是好酒,這家酒樓也以美酒為招牌。
店小二熱情地說最近釀好一批馬奶酒,問他們要不要來上一小甕。
尹碧城還沒說話,懷雍就先一步替他拒絕了:“我不喝奶酒。”話音還沒落,又說,“不用酒,我不喝酒,來些茶水就好了。”
尹碧城想起民間關于他在夷亭議和的傳聞,笑問:“你不喝酒?我怎麽聽說你是個千杯不醉。”
茶水已上,懷雍自斟自酌,這茶不是什麽好茶,沏茶的手法更糟糕,很是苦澀,他說:“正是因為大醉過,才更知喝酒誤事。”
而酒樓裏的北漠人都是端着海鬥大碗在喝酒,喝得多了,便開始對家國政事揮斥方遒起來。
尹碧城聽不懂,只覺得這些人手舞足蹈、情緒高漲、叽裏咕嚕地說了一堆,時不時還要用或是輕蔑、或是看笑話的眼神掃視一下屋內的漢人,總覺得,像是在看待宰的牲畜。
尹碧城知道懷雍聽得懂,肩膀靠過去,用手掩着問:“他們在說什麽?”
懷雍不知何時已經放下手中所有,一動不動,他将信将疑地說:“他們在說,赫連将軍舊傷複發,已經卧病不起,命不久矣。而南齊皇帝似乎也突然生了病。如今齊朝內外皆虛,正是他們可以一舉将宇內四海盡收入囊中的好時機。”
打聽了一圈。
消息竟是真的。
據說赫連将軍是半年前受的傷,當時沒有病危,裹好了繼續打仗,之後時不時吐點血,直到一兩個月前,病情急轉直下。
還有傳聞,其實赫連大将軍已經死了,只是目前秘不發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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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大将軍就是齊朝阻攔北漠人繼續南下的城牆。
他若是突然坍塌了,沒找好繼任人,一定會引起百姓們的慌亂。
北漠人幸災樂禍,嘲笑道:“聽說南齊皇帝由着一己好惡,把赫連大将軍的獨子給打殺了。啧,那樣的忠臣,卻落得一個不得好死的下場,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如此昏聩無能的皇帝,合該被我們英明神武的可汗取而代之!”
尹碧城氣得差點沒當場跟人打起來,還是被懷雍阻攔下來拉走的。
回到客棧,兩人吵了一架。
抑或,不能稱之為吵架,而是尹碧城單方面對懷雍撒火。
“懷雍,你就不生氣嗎?”
尹碧城很不理解。
“你不是齊朝人嗎?要被人視作豬狗驅使,你就沒有一點血性嗎?你才是最應該做點什麽的人吧,哈,就算剝了你身上每一寸死線,你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根發絲,哪個不是齊國百姓供奉滋養出來的?”
懷雍那張美麗的沒有一絲破綻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一絲的羞愧。
他甚至沒有垂下眼睫,還能直視過去,眼底盡是涼薄無情,冷冰冰地說:“不是你把我搶出來的嗎?我若還在建京,必定會為了天下嘔心瀝血至死。”
“……我知你是自己想逃走,你要是不想走,我也帶不走你。”他說,“懷雍,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懷雍自嘲地說:“他們說得有一部分也沒錯。”
“南齊朝廷中蛇鼠橫行,皇帝年老昏眊,剛愎自用,王公貴族們自私自利,他們以為只要有長江的阻隔,他們就可以永遠在建京高枕無憂,永恒不變的享受他們的榮華富貴。”
“你知道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前尚書令高尚書一年多少俸祿嗎?兩百石。而世家做的那些清貴官職,幾乎不用辦事,有人甚至連去官府點卯都不去,一年卻享受一千石的俸祿。”
“戰時無人響應,等到大局已定,就一個個都跳出來了,可他們有時連躺着吃功勞的活兒都能辦砸。”
“像我這樣沒有多少功勞的人,僅僅是因為我有皇帝的寵愛,就可以一路被封官加爵,我才二十二歲,已經官至一品光祿大夫。”
尹碧城:“你現在,只是懷雍。”
懷雍:“‘懷雍’這個名字也是父皇給我的,就像你說的,我究竟有什麽是只屬于我自己的。”
尹碧城看見懷雍望住一粒浮塵出神,他時常能感到懷雍很空虛。
明明懷雍比世上的許多人都要過得好多了,他滿腹經綸,身居高位,皇帝賜予他萬千寵愛,可他的靈魂似乎依然還在一點一點地侵蝕蛀空,剩下一具徒有美貌的皮囊。
只有一瞬。
懷雍掩住心思,臉上揚起個笑,問:“打聽那麽多大事做什麽,反正我們都無關緊要,我們管好自己就是了。你不是出門去打聽尹家的故居的嗎?打聽到了嗎?”
尹碧城微微颔首:“打聽到了。”
懷雍興致勃勃地問:“那我們什麽時候去看,我也想看看蘭褰長大的宅子是什麽樣,我記得他跟我說過,他的院子裏種了一棵石榴樹,每到夏天繁花似火,到了秋天則碩果累累,果子又香又甜,我一定要嘗一嘗。”
近鄉情怯,近家亦情怯。
也不見尹碧城再張狂,他低落地說:“分明是我的家,我卻得偷偷摸摸去看嗎?若是齊朝北上,收服故地,我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地回答,何須想做賊一樣?”
懷雍:“你整日對朝廷喊打喊殺,如今倒是期盼起了朝廷。”
尹碧城:“我不是期盼朝廷,我是期盼齊朝!”
懷雍:“那你舉旗起義,自建軍隊,揮兵北上。”
尹碧城:“這些年來,各地起義都被鎮壓,你們朝廷打北漠要是有打自己人這麽狠就好了。”
懷雍笑了:“是這樣的。”又笑說,“我還親自鎮壓過一回呢。”
懷雍只問他:“我們什麽時候去看你家老宅?”
尹碧城答非所問:“城中聚集了不少齊朝武林中人,大家都是為了刺殺吳王而來的,晚上有一場集會,等我們去了集會以後再說吧。”
懷雍驚訝:“我也去?”
尹碧城:“我去,你自然也去。”
懷雍:“我們得罪了那什勞子莊主,沒有被武林懸賞嗎?”
尹碧城:“換個名字就是了。”
懷雍:“你倒是心懷家國。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有閑心思關心別人,看完自家老宅就走多好。”
難道看完就完了嗎?
那看完以後他要去做什麽呢?
齊朝一日沒有收服舊京,他就一日家不成家,又何談回家一說。
如今他已不大恨懷雍。
他靠這份恨活了十年,不恨以後反而不知該怎樣活下去。
懷雍還在說:“可是易容之物不是在路上都弄丢了,我還是不去了吧。”
尹碧城這才慢吞吞地從懷裏掏出來一個親手雕刻的木質面具,遞給他:“你先戴這個吧。”
懷雍把木面具接到手中,把玩,用的只是普通木材,雕工也不精致,還未經過打磨,聞上去有一股草木的清香,他試着把面具覆在臉上,尺寸分毫不差。
懷雍調侃道:“你這些日子來躲着我在做什麽,原來是在做這個啊。”他實事求是地評價,“做得真是粗糙。”
尹碧城伸手就要搶回來:“不要就還給我!”
懷雍躲開他,慢條斯理地把面具收了起來:“不給,我要。粗糙是粗糙,尺寸很合适,你是趁我睡着的時候偷看我的臉多久啊?”
尹碧城紅着臉走了。
……
是夜。
兩人結伴來到了聚會。
尹碧城給懷雍尋了一張小板凳給他坐,只夠一個人坐的,他自己便站着。
懷雍找了個角落靠牆坐下,雙手抱臂,阖目養神,像是睡着了。
邊上一個不認識的好漢見了,不由地對尹碧城鄙夷道:“你這兄弟怎麽回事?不想來便別來,來了又在這睡覺算是怎麽回事?如今家國大事近在眉睫,山河搖搖欲墜,他卻無動于衷。”
尹碧城懶得辯解,睜着眼說瞎話:“他在修煉內功,他最是擅長在鬧市之中收斂靜心。”
好漢信了,連聲感嘆,又問:“你們是哪家的?”
尹碧城頓了一頓。
他還以為睡着的懷雍冷不丁開口了:“我們是六曜星堂的。”
尹碧城:“……”這怎麽編出來的?
“六曜星堂?沒聽說過。”
“哈哈,創立不久,沒什麽名氣。”
尹碧城:這個“不久”是指一息之前嗎?
說着,懷雍還自顧自地劃分起來:“我是堂主,他是副堂主。”
對方好笑地問:“你們門派該不會只有你們兩個人吧?你們倆這麽年輕,這跟小孩子過家家有什麽區別?”
懷雍氣定神閑,大言不慚地說:“不出十年,六曜星堂的名聲會傳遍天下,威震江湖。”
這時,臺上主持集會的男人正在說話:“大家聽我說,我打聽到,再過幾日,陳奸要與六王爺拓跋弋去圍場捕獵,我們到時候可以埋伏在四周,伺機而動,誅殺他們。”
“可六王爺手中捏着鐵騎,他每次出行身邊都防護重重,我們怕是還沒有接近就會被發現吧?”
“诶——你別着急,我話還沒有說完。”
“你說。”
“那拓跋弋是個殘忍至極的人,他有剝美人皮的愛好。不管走到哪裏,他都會帶着一兩個美人,這美人一直在換。各地官員都會送美人給他。我想,我們可以往他的身邊安排人,到時候裏應外合,只要裏頭亂起來了,我們趁亂突破防衛也有把握。”
“可是,事到如今,我們去哪裏尋一個美人來?”
懷雍早已發現那人身邊有個年輕的女子,一直低着頭一言不發。
懷雍意識到什麽,正肅神色,不自覺地慢慢站起身來,脊背挺直繃緊。
男人熱淚盈眶說:“我妹妹願意為了大義獻出自己。”
此時,懷雍面具下的臉色已經鐵青。
尹碧城發現了他的異樣,問:“你不是說你不在意嗎?”
懷雍嘴唇嚅嗫。
衆人歡呼起來,眼見就要定下來了,後頭卻有人突然唱反調:“我替她去吧。”
懷雍從悄然分開的人群中走過,他看了一眼在發抖哭泣的少女和陷入狂熱的男人們,說:“她看上去什麽都不會,膽子又小,送她去了也不一定能成事,不如我去。”
這場集會在山神廟進行,站在泥塑神臺上發號施令的男人嘲笑說:“你一個男人你怎麽去?”
話音落下。
懷雍擡起手,解開系在腦後的繩子。
在他摘下面具的同一時刻,右上方懸着的燈籠忽地爆了下燭心,光驟然一亮,旋即又柔和平複,氲在懷雍的臉頰輪廓。
不知何時,所有人都不做聲了,只怔怔地看他的臉。
“你看可行?”
懷雍問。
無人反駁他。
他們問:“你叫什麽?何門何派?”
懷雍答:“六曜星堂堂主,玉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