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香片

第47章 香片

盧敬錫許久沒有進宮,但一切章程他都還未往,到了宮門口,檢查出入令,下車步行。今兒是他第一天來,沒想到已經有人在等他。正是暌別一年未見的懷雍。

懷雍說正巧,那麽順便送他去長春宮吧。盧敬錫拒絕。

沒拒絕成。

于是上了車。

懷雍開門見山與他說:“眼下宮中形勢複雜,你原本獨善其身不是挺好,何必來趟這趟渾水?”

盧敬錫:“我只是在盡為人臣子的本分,光祿大夫多慮了。”又說,“再者說了,只要身在京中,哪有人能有辦法真的做到獨善其身?您不也是嗎?”

懷雍目光沉沉地凝視着他:“文起,你安安靜靜的,埋頭做個教書匠吧。”

懷雍這是什麽意思?覺得自己會害他嗎?

盧敬錫怔了一怔,心頭滋味難辨。來之前他已想過,若是見到懷雍以後該如何如何。他想,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樣狼狽,他要體面禮貌,要在懷雍面前彬彬有禮。可真的見到懷雍,心還是一下子擰了起來。

換作五六年前,他們還在國子監時,他是怎麽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懷雍會這樣冷淡地威脅自己。懷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那天夜裏,與他抵足夜談的少年是真的曾存在過嗎?

他思念了那麽多年,忽然間覺得不真切了。

盧敬錫勉強擠出個苦笑,在袖子裏攥緊拳,驀地又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甘心,說:“嗯。”

懷雍,你在擔心什麽呢?擔心我會做逆臣賊子的附庸嗎?

盧敬錫堅定地說:“你知我的,我只一心忠于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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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無論是皇後國丈,還是你,都不會偏向,誰坐在皇位上,誰是正統皇家繼承人,我就做誰的忠臣。

長春宮到了。

盧敬錫下車,揖身謝過,轉身離開。

懷雍變了,而他也不應該再繼續停在原地了。

……

禦書房裏,午後,父皇忽然問起了他送盧敬錫一程的事,直白地說:“你以前不是喜歡那小子嗎?喜歡的話就收在身邊吧。”

懷雍手上所執的朱砂禦筆滞了一滞:“您不是厭惡我好南風這一事嗎?”

父皇輕描淡寫地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懷雍:“兒臣如今不喜歡了。”

父皇:“哦?那你整日帶在身邊的那個護衛不是因為喜歡嗎?朕看他頗為伶俐,若不是你心頭好的話,把他送給朕如何?”

懷雍放下筆:“不要。”

父皇輕輕笑了兩聲,對他的忤逆不以為然,像是在對待一個小孩子似的,反而愈發親昵了。

父皇伸手撥了撥他鬓邊落下的一絲碎發,聲音輕柔:“你要是還喜歡赫連夜,反正他爹死了,他廢的早,你想要的話,就連他一起收了也沒事。”

懷雍任由父皇擺弄,如一尊玉像,随意回答:“他恨極了我,怕是不願意的。”

父皇:“不用管他願不願意,只用管你喜不喜歡。”稍作停頓後,父皇一言難盡地妥協說,“你想玩男人就玩,朕以後不罵你了,但你玩歸玩,萬務仔細自己的身子,別生孩子。”

為什麽呢?擔心會又生出如我一般的怪物嗎?

懷雍想。

懷雍說:“不用了,赫連夜都廢了,要是把他收過來,是我照顧他,還是他照顧我?我已經用不上他了。”

父皇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站在外頭伺候的杜公公聞聲都差點忍不住想探頭進來聽一聽。懷雍究竟是說了什麽才把皇上伺候得這樣開懷?

……

入夜。

懷雍坐在床榻邊,一勺一勺地伺候父皇喝了藥,淨過手,拿起杜公公親自捧上來的一盒芙蓉香片。

懷雍用黃澄澄的小銅勺舀了兩勺,添進壓床腳的饕餮小香鼎中,絲絲香氣彌散而出,溢滿了帝寝的床帳中,父皇聞到這陣香氣,原本因為苦痛而緊皺的眉頭也舒緩不少。

出門時,杜公公上前來與懷雍低聲說:“雍公子,芙蓉香片快用完了。”

懷雍問:“怎麽用得這麽快?”

杜公公說:“皇上有些離不開這個香,早晚您不在的時候都要點,只有每日下午您陪着的時候不點,擔心你聞了以後覺得困倦。”

懷雍知道是這香是皇後送的,便問:“皇後那邊還有人嗎?派人去在讨一些。”

杜公公為難地說:“小的早就派人去問過了。皇後娘娘說她手裏頭的全都給了皇上,自個兒都沒剩。”說着,他掏出一個比雞蛋大點的小瓷盒,“您見多識廣,不比老奴耳目閉塞,或許您能想辦法找人再配一點來。多備一些也好,不然只怕到時候用完了,皇上生氣起來,老奴脖子上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懷雍接過東西,應下:“好,我想想辦法。”

……

回府後,懷雍将那一小盒芙蓉香片給了尹碧城。

尹碧城不高不興地收起懷雍的吩咐,哼哼唧唧道:“有事了才知道想起我。今日你在皇城遇見了那個盧敬錫,都與他說了什麽?怎麽着?他還能比我更像我哥不成?”

懷雍笑了笑,故意說:“你長得更像,他性子更像。”

尹碧城跳腳:“呸,他那假清高的性子哪裏像我哥了?我哥才不是那樣的。”

懷雍得趣地說:“你和你哥分離的時候才多大,你哪裏記得清?”

尹碧城貼上來:“反正我就是記得。”

兩人胡鬧了一番,搖了會兒床。

溫存之餘,懷雍讓尹碧城看看芙蓉香片,是否在江湖上有的賣。

尹碧城:“你們皇家進貢的香料,你卻問我去江湖上買?”

懷雍:“難道不行嗎?我還覺得真正的頂好的東西人家還不樂意往皇宮裏賣呢。”

尹碧城擰開瓷盒,先是察看,再用指尖拈起一點聞了聞,似是想到了什麽,說:“我得燒一點試一下。”

尹碧城衣服也不穿,只系好褲子,起身去到桌旁,往香鼎裏加了一片香。

碳火燃燒,不多時,香片被炙烤的氣味散發出來。

尹碧城閉目嗅聞,凝神感受,不多時,重新睜開眼,抄起桌上一杯涼掉的茶水澆了上去。

刺啦一聲響。

懷雍披着衣服,坐起身來:“怎麽了?”

尹碧城臉色不大好,轉身走回來,問他:“誰送你這個香的?這味道倒不稀罕,但是其中恐怕加了産于南洋的一種藥草,原是用來治病的,可使臨終之人止痛入睡。卻不能給身體健康的人,若是用了,以後離了他就會如萬蠱嗜心,痛苦不已。你別找了。”

懷雍沉下臉來,不作一聲。

尹碧城坐到他身邊,想要引起他注意力地喚了他一聲:“懷雍。”

懷雍自顧自想事,又往床裏側坐直身子,并不理他。

尹碧城見他眼底一片幽幽暗影,也不知在想什麽,只是看了讓人着迷,不知不覺癡了。

懷雍眼睫顫了顫,問:“你說這個藥給臨終之人用了可以止痛,那能把他治好嗎?”

尹碧城一五一十回答:“自然不能。只是止痛而已。正是給那種無藥可醫的人用的,讓他們能死得輕快一些。”

懷雍微微颔首:“若是用得妥當,倒也是一味好藥。”

轉念間,他想起禦醫同他說過的話。

他問過禦醫,問父皇的病重不重。禦醫說重。再問如何重,禦醫卻開始含糊其辭地打太極了。

禦醫說,父皇積病已久,內外交因,外因若是清心寡欲、不氣不燥如仙人僧侶般生活還有的治,心因他們也無能為力,雲雲。

懷雍那時就想,連禦醫都這麽說的話,那父皇怕是已經沒幾日活頭了。眼下又更明了了。難道太醫院的那群人統統都是酒囊飯袋,一個人都沒看出來嗎?不過是不想惹火上身吧。

換做是以前的他,估計會跪下來直言進谏,求父皇別再用這香了。

可他已經不是以前的自己。

現在,懷雍覺得,既如此,讓父皇走得舒坦點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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