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繼位
第49章 繼位
父皇劇烈地咳嗽起來,指間沾着紅血絲,一把抓住了懷雍的袖子,想要把人拉拽向自己:“雍兒,你……”
懷雍為他敲背:“父皇,別着急,慢慢說。”
父皇望見他毫無笑意的幽深瞳眸,忽地一怔,旋即平複下來,半是稱贊半是愠怒地道:“好,很好。”他看着懷雍的眼神太複雜了,就好像在說:不愧是朕親手養大的孩子。于是,又笑了起來。
懷雍無悲無喜,只勸慰說:“太醫說了,您不能太激動。父皇,休息一下,等閣老們過來,您親自宣布遺旨吧。”
父皇卻仍然抓住他不放,問:“你希望朕留怎樣的遺旨?”
懷雍答:“您不是早就寫好了嗎?兒臣總歸只是個臣,哪裏輪得到我來說呢。太子已被找到,我已讓人把他帶來,就在路上。”
父皇有些生氣,想要支起身子來,可惜沒有力氣,又倒了回去,茍延殘喘地說:“朕還沒死!”他最後一個字的音調陡然拔高,嗓子卻同時啞了下去,像斷了弦的筝。
懷雍:“兒臣把芙蓉香片再點上吧。”
香鼎裏的火已漸漸熄了。
懷雍拂了幾口氣才讓碳重新燒熱起來,香片燒得猛了,煙霧一小蓬一小蓬地翻湧而出。
父皇被這香氣籠住,痛苦的靈魂仿佛也很快受到了安撫,蒼白枯槁的臉上浮現出病态的紅,精神也似乎好了很多。他身量高大,如今病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骷髅架子,生與死一塊兒疊加在他身上臉上,讓他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可怖。
父皇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對一直被晾在一邊的赫連夜說:“赫連夜,平身吧。”
赫連夜:“叩謝吾皇。”
父皇問:“你會一直忠于懷雍嗎?”
赫連夜答:“臣忠于大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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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輕聲說:“那麽,記住你自己所說的吧。”
不多時,屋外傳來動靜,是太子被帶過來了。連同一起過來的還有盧敬錫。
盧敬錫臉色難看之際,一直緊緊地護在太子左右,一副誰要害太子也得先從他的屍體上跨過去的姿态。這種憤懑慨然在見到懷雍的那一瞬間升至極點,那雙眸子幾乎像是在看外敵一樣,箭一般要朝懷雍射去。甚至稍稍上前半步,擋在了兩人之間。
随後,閣老們也紛紛趕到了。帝宮寝室這塊地方平時總覺得太大,今天擠滿了人,又顯得擁攘。
跟随文武百官,懷雍也跪下了。
當然,他跪在最前頭,龍榻的近側,第二近的便是赫連夜,其次是侍奉保護在太子身旁的盧敬錫。
太子一張小臉吓得雪白,他看看奄奄一息的父皇,又看看側立一旁的懷雍,嘴唇嗫嚅,說不出話來。他怔愣原地,壓根不敢上前去。直到父皇親口召喚,他才怯生生地走上前去。
父皇:“玘兒。”
太子:“兒、兒臣在。”他雙目含淚,很想問母後在哪,可無論如何也不敢。
父皇叮囑道:“你年歲尚小,學識不足,暫且還不能擔當起守護江山社稷的重任。今後要多聽你皇兄的話,有什麽麻煩,可以托付給你皇兄。等到你及冠娶妻,便可以親自執政了。”
說完,他又把懷雍叫過來:“隐鱗,過來。”
懷雍膝行過去:“兒臣在。”
父皇柔聲細語地問:“你是我悉心調教長大,于朕而言,與親身骨肉無異,既如此,太子也算是你的弟弟,你答應朕,從今往後,要護着太子,可好?”
懷雍叩首:“臣遵命。”
接着,父皇讓王閣老在幾位一品貴官的注視中,一字一句地寫下自己的所交代的傳位诏書。
太子繼位為皇帝,而懷雍則作為攝政王,在新皇長成之前暫攬大權,鞏固江山。
……
一切定下,司天監找了個最近的好日子,擇日簇擁這個九歲的孩子登基為帝。
京中各家已經有條不紊地開始準備到時候要服國喪所用之物。
即便這時候皇帝還沒有咽氣,他依舊理應是大齊最尊貴的人,可大家仿佛都已經提前當他死了。
懷雍仍陪在父皇的身旁,直到最後一刻。
父皇絮絮叨叨地又跟懷雍說起他親生父親家鄉的事情,父皇一會兒說跟他父親一起去捕魚采蓮,一會兒又說他父親很笨,是世上最蠢笨的人。
懷雍問:“那您還對他念念不忘?”
父皇茫然地說:“朕從未見過比他更傻的人,他愛的也是個傻子。他情願愛一個一無所有的傻子,也不願意愛坐擁四海的皇帝。”
父皇又變得良善起來,變回了那個對他無微不至、關愛有加的好父皇。父皇心軟地說:“懷雍,你要是不喜歡待在京城的話,就回家去吧。朕……朕也不能再攔着你了。”
懷雍好笑地說:“我從未去過,又哪裏知道哪是我家,怎麽回去?”
“朕沒想到你會回來……”父皇喃喃地說,“朕沒想傷你,朕也不知道朕是怎麽了,魔魇有時會附在朕身上……”
懷雍打斷他:“父皇,您又谵妄了。”
父皇跟他又說了一會兒關于他家鄉的事,翻來覆去地說,說着說着,聲音弱了下去,問他:“雍兒,燈怎麽都滅了?太黑了。讓他們把燈都點起來吧。”
燭火通明的寝宮內無人敢發出一點聲音。
懷雍将身子俯下去,別扭地依偎在父皇身邊,輕聲說:“天黑了便睡吧,父皇。”
他幼時愛蜷縮在父皇的懷中睡覺,聽着父皇穩健有力的心跳聲,而那聲音眼下正在慢慢變得虛弱,随時都會斷絕。
父皇說:“再給朕點上一片芙蓉香片吧。”
懷雍沒有離開:“點着呢,父皇。”
父皇又說:“夏天了,禦花園裏的芍藥該開了,雍兒,去給朕摘一朵來好不好?”
懷雍:“兒臣讓別人去摘。”
父皇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撫摸上他的臉上,沾到溫熱的淚水,嘆氣:“怎麽這麽不聽話呢?”
懷雍将自己的臉頰貼到父皇的手心,溫馴極了。
父皇撫摸他的頭頂,像把他當做是個稚幼孩童。
此時此刻,他們如同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龃龉,又是一對親密無間的父子了。
其實他還有很多話想要和懷雍說。
比如他想問問懷雍知不知道芙蓉香片有問題,比如他還想問,懷雍是不是也和別人一樣希望他早點死。
但他到底是沒問。
只要他沒問,就可以在這彌留痛苦的時刻自欺欺人地想,世上還是有一個懷雍真心愛他的。
不知過了多久,懷雍還擁着他的父皇,一動不動,淚流滿面,猶如随他的父皇一起死去了。
……
十月初三。黃道吉日。開祖廟祭祀,昭告天下。
這一日,無風無雨,陽光普照。
作為攝政王,懷雍身着衮冕服,金章紫绶,戴進賢三梁冠,着一身深绛色朝服,率領文武百官,敬奉新皇繼位。
而在他身邊,作為武官之首的是赫連夜。
作為協助他的報答,赫連夜亦升至一品大将軍,與他相似的,穿了一身绛色朝服。除了文武款式略有區別,其餘都差不太多。
赫連夜走到他身邊,接過禮官遞過來的香,與他一同,各自作為文武代表,祭拜蒼天神明。
一切結束,天色将暮。
赫連夜單獨來找他。赫連夜在笑,這笑意中參雜着一絲若有似無的壓抑的仇怨,他心滿意足地說:“真好,這世間的夫妻成婚都是過之即往的,可我們卻不同。懷雍,無論你願不願意,今後你與我的名字都會被寫在史書的同一頁,同一日。”
這或許,也算是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了。
懷雍面不改色。
這讓赫連夜微微惱怒起來,又故意說:“懷雍,不會再有人像我以前那樣愛你了,我以後也不會再愛你。我已經尋好了一門閨秀做我的妻子。你可坐在高臺上,看着我開枝散葉,兒孫滿堂。”
懷雍動了一動,回望向他,不能說完全無動于衷,只是也并不熾熱,倒似有幾分矜憫。
懷雍整袖,稍作揖身,道:“那,本王祝赫連将軍你心想事成,妻賢子孝。”
語畢,邊上響來一個腳步聲。
一個年輕俊美的侍從來到懷雍的身邊,在臉色驟然劇變的赫連夜的面前,頗為親近地陪他離去。
懷雍能感覺到赫連夜如跗骨之蛆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但他沒回頭。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不過,懷雍還是稍稍想了想,赫連夜實在不馴,到時候,等赫連夜有了第一個兒子,他得下一道聖旨要過來,從此養在身邊,如此才可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