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腳踏上岸,白叔就猛撲了過去,白嬸回攬着白叔安撫,她神色蒼桑,笑容苦澀,待視線停在傅寧身上時,神色立馬哀沉起來。她推開白叔向傅寧走來,一步一步走得頗為沉重。
看着這樣的白嬸,傅寧有些恐懼她的靠近,甚至想逃。之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白嬸的手裏一直拿一樣東西,是一個色澤古沉的木盒,四四方方的,有她手臂那麽長,剛剛就被她挽在懷裏的。她将木盒雙手捧上,要遞給傅寧。
傅寧沒接,看着細雪一籽一籽地打木盒上。
“對不起,阿菡……她……是我的錯。”白嬸的頭上得很低,與她同行的四五個女人也走過來,低着頭拜了拜,向死者默哀。
白啓一支撐着傘站在傅寧身後,現在頭頂的那把傘晃得厲害。
傅寧猛地吸了一口氣,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他使勁捂着胸口,他覺得那裏疼得厲害,疼得撕心裂肺。
這場雪下了七天七夜,天地一色。肖菡的墓落在一片松葉林裏,是離傅寧的小院不遠。
傅寧每天都會來這裏,陪她說話,一句一句地說,不停地說,就像她還活着一樣。他的聲音很輕很溫柔,臉上甚至是笑的,可他的眼淚落得比江雪還急。
他說:“你說你很快就回來了,你說要我等你,你說喜歡我,要同我成親,好……依你,都依你,你回來,你回來,我等你……”
在這一天,也是肖菡下葬的第七天,傅寧成親了,是冥婚。他穿着一身鮮紅的嫁衣,捧着肖菡的靈位,拜了天地,村裏人人都道傅寧有情義,傅寧只是苦笑,他沒想到他以前最擔心的問題會以這種方式解決,沒人會再道他們的不是,甚至還得了他們的認可與成全,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
本來要冥婚,白家都是及力阻止,但奈不過傳寧固執,一旦冥婚,傅寧就是有婦之夫,以後再嫁不得別人。
這一天雪下得很大,送親的隊伍零丁五六人一路吹着喜慶的唢吶,一邊撒着黃的白的紙錢,竟也是熱熱鬧鬧的。因為是冥婚,請得都是鎮上專業辦紅白事的人。
白啓想跟,被白嬸夫婦攔住了,确實,她剛新婚,還事對她不好,不過白嬸有來,在前面扛着招幡旗引路。花轎的邊檐上挂着一白一紅兩種花绫,傅寧坐在轎子裏,臉上的妝容很淡,身上的嫁衣紅得像凝固後的血,近似墨色。
他看起來整個人很輕松很放松,神情有些不易察覺的愉悅,不似之前,又哭又笑,這有些讓人覺得他像是要去殉葬的。
其實別人的這些感覺沒錯,他還真是去殉葬的,沒有父母高堂,但他們拜了天地,已經是夫妻了。現在只是走最後一步,他去肖菡的墓前敬一杯合卺酒,夫妻禮就算成了。
臨行前他托許情保管一個盒子,囑托他過了今日再打開,盒子裏有他們的家底七十多兩白銀,有肖菡最後一次用生命走镖所賺的前後加在一起的一百兩,還有一塊價值不菲的金餅,這金餅是後來辦喪事時,那個崔管家托人送來的,一是謝意,二是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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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白嬸所說,肖菡是在小竹峰失足摔死的,她們花費十數日時間尋找,找到時,墨玉還在,但屍骨已不成形,遂将其火化,裝入骨灰盒中将其帶回。
當時傅寧的心神皆不在其位,裝着金餅的精致盒子被那人放在手裏好半天,反應過來想要退還時,人已無處可尋。
盒子裏還有一封信,信中說明這一百七十兩和這塊金餅是他要表達的感恩與謝意。
快進松林了,傅寧拿着簪子用尖的一端在左腕細白的皮肉上狠狠劃了一個口子,随後不動聲色地将衣袖垂下掩住。另一只手顫顫地拿看發簪打量了一會兒,不顧尖端染上的血洂,又重新簪入發間。
那發簪是玉質的,竹節樣式,通體墨綠,竹節尾上镌刻着一個細秀的肖字。
裏國民俗,男子戴着镌刻姓氏的發簪,便标示是已婚嫁,有婦家。
唢吶歇了,花轎停了,到地方了。他自己掀開蓋頭,走下花轎,慢慢走到墓前。
他顯得很累,臉色蒼白,幾步路走得顫顫巍巍。
他端着杯酒在碑前跪坐下來,滿滿一杯酒緩緩傾灑在石碑前。他擡手撫摸着石碑上的肖菡二字,笑了,笑得滿足:
“這樣也好,天上地下,有你……有我……”
然後又自飲了一杯酒,身子顫了顫,臉上驀地呈現一片白,一片死灰般的白,衣袖再也掩不住濃重的血色,一陣夾着細雪的風猛地吹來,在他的三千發絲根根揚起間,身子開始向一側盈盈傾倒。
在灰白色的天幕下,耳邊仿佛響起了淋鈴絕響,他倒落的身影像一朵凋零殘花,如願以償地飄落在冷冽的青石碑前,冷風細雪也無法阻止。
現在是深夜子時,室內一燈如豆,衆人都提着心等着一個人醒來。白叔和許情倒是不時離開一下,他們在廚房忙碌着煨藥和粥食,白嬸和白啓倒是死死在房間裏守着。
他們都在等傅寧醒來,好險,傅寧最後還是被救回來了,他們請的是鎮上最好的醫丞。
自從白嬸送走醫丞,白啓就一直坐在床邊雙眼直盯着傅寧的昏迷面容,她是女人,她忍着沒哭,她心裏難受,眼圈一直紅紅的。
一直以來,她都是把傅寧當親哥哥來看的,小時候她還好笑地跟肖菡争過。
肖菡死了,她心裏也不好受,她都已經想好了,以後只要傅寧沒出嫁,她就會一直像對親人一樣關照他。可她沒想到傅寧會驚世駭俗地去跟死去的肖菡冥婚,更沒想到他會激烈地去殉葬。
不!是殉情。其實對于肖菡和傅寧的關系,她是猜疑的,可今天醫丞的話更加驗證她的猜疑是對的。且看父母一臉平靜接受的表情,想來他們也是一早就看出端倪了。
左腕傳來火熱的灼痛,傅寧轉了轉脖頸難奈地呻呤了一聲,細細的睫毛簌簌顫了顫,然後悠悠地睜開了眼。
從他皺眉的時候,白啓就激動地跳起來大喊着喚父親和許情去了。
白嬸就在屋裏,她看着傅寧清醒後茫然無神的樣子,嘆了口氣,走到床邊白啓之前坐的位置,她腹中沒有文采,看着傅寧心如死灰的模樣,她說不出能夠激勵人心的話,但她想安慰傅寧。
“好好活着,你還年輕,肖菡走了,你還有我,有你白叔,再不濟也還有啓兒情兒不是……啓兒這麽大都有家室了,今天還差點當着我們的面哭出來,她舍不得你,大家都舍不得你……”
“嬸,對不起,又給你們添麻煩了,可……”傅寧哽咽了一下,他的眸子裏又溢滿了淚花,“好苦啊,想想以後,她不在的日子還有那麽長,要不是遇見她,我不可能還活到現在。她還小啊,才十六啊,怎麽說沒就沒了……”
他将手臂伸到自己額前,擋住眼睛,忍不住抽咽了起來,晶瑩的淚珠順着面頰滾滾而下,因為傷心,他渾身都在激動地顫動,讓人動容。
“她沒了!沒了!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我活着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有價值……”有人輕輕拉開了傅寧的手臂,用一塊手帕一點一點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狼藉,這個人是白叔,不知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白啓和許情立在他們身後,白啓手裏端着熱水,許情手裏端着湯藥和米粥,聽了傅寧的話,衆人皆是神色凄凄。
白叔把一根簪子放進他手裏,是他今天用來自伐的那根簪子,同時也是肖菡之前許他的那根簪子。
“這是阿菡給你的吧,你們的事我們多少有猜到,這根簪子是她的情意,你該好好珍惜,不該如糟蹋。”
“我……”傅寧握緊了這根簪子,回憶從前,心裏更是哀痛。
“孩子是無辜的,就算是為了孩子,也該好好保護自己。”
傅寧心裏一緊:“孩子?什麽孩子?”
談到這裏,白啓和許情都跟着白嬸退出了房間,藥、粥和熱水都放在了桌子上。
“是啊,醫丞今天診斷的,孩子快兩個月了。”
傅寧的神色震驚,白叔扶着傅寧靠坐起來。半晌,傅寧将手隔着被子顫巍巍地覆在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臉上的神色幾經多變,最終還是含着眼淚笑了出來,但說出來的話聽着卻又那樣叫人心疼。
“你真是好狠的心啊,肖菡。你就這麽走了,留我一個人,我無牽無挂,再不想活了,可你又留下一個孩子,這是你的孩子,是你在這世上唯的骨血,你……你又叫我怎麽舍得……”
聽到這句話,白叔的一顆心落下來了,他知道有這個孩子,傅寧不會再做傻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