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蔬菜大棚裏的工作室

趙馨寧天性浪漫,不拘小節,平時脾氣很好,好到有些糊塗,并不是那種作天作地的女人。此刻說出離婚二字,可見是動了真氣。老郝自知理虧,慌亂地連連道歉:“馨馨,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馨馨你知道,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最怕你哪天不要我了……”

他一邊說,一邊要去拉趙馨寧的手,想要去抱着她。卻沒有注意腳下的凳子,差點被絆了一跤。他就這麽半跪在地上,嘴裏還急切地說着:“馨馨!都是我的錯!你想怎樣都行,千萬別不要我!”

趙馨寧看着老郝狼狽不堪的樣子,有一點心軟,但想想剛才他居然相信婆婆的話問自己,再想想那張醜陋的紅木床,又心腸硬起來,說:“你不用裝可憐。你全家合起夥來對付我,你看你爸剛才的樣子,馬上就要伸手來打我了。你還是放我一條生路吧。”

老郝連忙說:“馨馨,這件事确實是我爸媽做得不對。我讓他們向你道歉。”

趙馨寧說:“我也不用聽他們道歉。離了婚,我就和他們徹底沒關系了。你也別費勁了。咱們現在就寫個簡單的協議,珊珊歸我,別的你随便吧。明天就去民政局辦手續。”

說着,拿起筆就要寫離婚協議。

老郝連忙按住趙馨寧的手,說:“馨馨,馨馨,你聽我說。這次全都是我錯。我絕對不會再讓你受委屈。我向你保證,明天我就安排我爸媽回去。”

趙馨寧停住了筆,看着老郝。

老郝誠懇地點點頭。

此刻,範晴剛剛下班。她開始做那個投标項目了,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投标對于每一個公司來說,都是一段打仗般的忙碌時期。碩大的一個項目,要在短時間內做出合理的方案,并且用全套圖紙表現出來。

效果圖就交給程小樂來做。雖然上次的那個效果圖程小樂完成得不錯,但這次是投标,效果圖要求格外高。投标時間緊,又是概念方案,前期很多地方圖紙會不成熟。有時候建築師會在效果圖模型上直接改,然後回來再改圖紙。這麽一來一往,需要經常溝通。

建築設計是個24小事連軸轉的行當。甲方的作息還算正常,朝九晚五,經常是上午開會,下午到建築公司來發放旨意。建築師們領了旨,加班到晚上,熬不住了,再帶上新鮮出爐的圖紙,奔赴效果圖和模型公司。于是模型和效果圖公司的兄弟們就免不了要熬個通宵。奮戰出來之後,再拿去給甲方開會,開始新一輪的循環。

程小樂的工作室在五環外的草場地村一個破破爛爛的院子裏。範晴第一次去的時候,車子開過了兩次才找到了地方。進了院子,并沒有任何辦公樓,只有一個個磚石搭建的大棚。正在疑惑,程小樂跑了出來,招呼她:“範工,這邊這邊!”

程小樂帶着範晴走到靠裏的一排大棚裏。一條小狗沖過來,對着範晴興奮地叫起來。程小樂對小狗說:“旺財,別鬧。”然後又高呼:“阿良,你們家旺財又跑出來了!”

一個目光呆滞的男生慢吞吞地從旁邊開着的門裏走出來,門裏又沖出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快如閃電,一丁點的小人兒比狗跑得還快。那孩子十分骁勇,一把拽住小狗,嘴裏喊着:“旺財回家!”旺財發出嗚嗚嚕嚕的聲音,被小主人拖回家了。

範晴不由自主地往那屋子裏看了一眼,發現這屋子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木偶似的雕塑。程小樂解釋說:“我鄰居,阿良,他們兩口子都是雕塑家。”又對阿良說:“這是我客戶,建築師,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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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點點頭,說:“你好。”就回屋子裏去了。

程小樂打開旁邊的門,對範晴說:“範工,這就是我工作室。請進。”

大棚裏是水泥地面,紅磚砌的牆面上有大片的采暖天窗,屋內沒有任何裝飾。大約四十幾平米的空間裏,中間是三米長的工作桌,邊上擺着七八把椅子,對着的牆面上有一個投影儀,想必是開會的地方。沿着窗邊是兩三張電腦寫字臺,放着兩臺臺式機。空出來的角落裏,放着些零零散散的健身器械,還有一個摔跤用的皮人。右邊有一道推拉門,程小樂說:“那邊是我卧室。其實我也住這兒。讓您見笑了。”

範晴四處打量着,說:“你這地兒不錯啊,多少錢租金?”

程小樂說:“30平米起租,1500一個月,這個院子的主人給砌牆分出來。我租了60平米,一個月3000.”

範晴吃驚又羨慕地問:“這麽便宜?”

程小樂說:“村裏的房子可不就這個價嗎。對這幫搞藝術的來說,這就夠貴了。對了,你要不要買個阿良的作品擺你們辦公室支持他一下?阿良常年掙紮在貧困線上。你看,他的作品挺可愛的,也不貴,小的二百,大的八百。”

程小樂指着門口一個長條形的矮櫃介紹說。

範晴這才注意到,這個矮櫃上擺了很多怪趣的小玩意兒,多半都是大大小小的雕塑。矮櫃上方的牆壁上,挂滿了大大小小的畫。

程小樂又拿起一個粗泥燒制的小人兒,說:“你看,這個也不錯吧。這是前院兒老秦的作品。老秦去年得了歐洲的一個小獎,所以現在賣得貴了點。這個小人兒要兩千塊。不過,他要是再得幾個獎,作品還能升值呢……哎,畫你喜歡嗎?畫我這兒也有,我們草場地的貨,比798的純粹多了,還便宜。你們建築系的,都喜歡英式水彩吧?你看這幅……”

範晴笑了,說:“程小樂,你怎麽跟個畫廊經理似的?”

程小樂說:“嗨,這不是看這幫搞藝術的不容易嗎。捎帶手的,就幫他們賣點兒。畢竟我們這院兒裏,就我一個人還有點像您這麽上檔次的正經客戶。”

範晴又笑了,說:“你不是還有魏總這個高級大客戶嗎。行了,我現在哪兒有空買畫。趕緊把效果圖交代完了,我還得回家睡覺呢。”

程小樂工作起來倒也算踏實。範晴交代完離開時,照例歉意地說一句:“那就辛苦你加班了啊。”

程小樂說:“沒事兒,應該的。”說完站起來送範晴出門。

範晴說:“不用送了,我認路。再說你們這院兒裏我看也挺安全的。”

程小樂說:“天黑了,這兒畢竟人少。我還是送你到車裏,看你發動了再走。”

範晴把車子發動,沖程小樂揮揮手。程小樂點點頭,但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範晴的車子順利駛出了院子,才轉身回去。

此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北京的路上終于不那麽堵車了。範晴不讨厭加班,因為加班可以躲過晚高峰。範晴想起程小樂的大棚工作室,心裏佩服還是藝術家會過日子。建築也是藝術,但搭上了地産的風,變成了炙手可熱的生意。範晴她們不可避免地都要商務精英派頭十足,以讓甲方覺得自己職業可靠。大棚裏的工作室也只能适合程小樂和阿良這樣的自由職業者,真要是範晴把公司設在這裏,連招人都麻煩。畢竟,這整個院子都散發“獨立設計”的氣質。換一套實在的字眼,就是散發着不着調,不賺錢,有上頓沒下頓的潦倒氣質。

電話響了,是趙馨寧。範晴心裏“啊”的一聲,這幾天忙得連軸轉,竟然把趙馨寧的事情忘得幹幹淨淨。這麽晚打電話來,是不是又被公婆欺負了?實在不行,讓趙馨寧到自己家裏來躲幾天好了,反正自己回家也只是睡個覺,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工作。

趙馨寧喜滋滋地說:“老郝真的把他父母送走了!”

範晴驚喜:“真的?他怎麽想通了?”

趙馨寧就把那天的事情說了一遍。第二天老郝就和他父母不知道怎麽談了一通,然後過了兩天,買到了合适的火車票,就把二老送走了。

沒想到的是,雖然她沒有告訴趙馨寧劉工當年的戰鬥經驗,但趙馨寧無師自通地就發出了“威脅離婚”這個大招,并幹脆利落地結束了戰鬥。趙馨寧的電話不是哭訴的,倒是報喜的。

老郝确實是盡力了。他覺得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麽為難過。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還沒開口,他母親就先道歉起來:“那天是媽不對。讓你們小兩口鬧不愉快了。我不是故意盯着馨馨的。我是去早市買菜,正好看見她上車。我心想,馨馨這是去哪兒?怎麽還得坐車呢。再加上馨馨确實每天都打扮了才出門,我就多心了。這都是我不好。你爸呢,也是脾氣急。我們老兩口也沒別的,就是怕你吃虧。等會兒我們和馨馨道個歉。”

老郝看他母親這樣子,心裏難過,但是一想到趙馨寧,只好硬着頭皮說:“爸,媽,要不,你們先回去住一陣子。等馨馨氣消了,我再好好跟她說說,你們再回來。”

老郝父親一聽就火了:“你這是轟我們走?!我們這麽大年紀了,還不能說她兩句了?白養了你這個白眼狼!”

老郝哀求他父親:“爸,馨馨也是從小家裏嬌生慣養的,她受不得氣。”

他父親怒道:“她受不得氣,我們就受得?”

老郝母親看見兒子為難,就在一邊勸說:“沒事,好在也開春了,家裏也沒那麽冷了。老大也不容易,年輕人都願意小兩口過,自在,咱們別讨人嫌。”

又對老郝說:“沒事,我們也想回去了。這北京雖好,我們也不大住的慣。那個床,不行就去退了吧,我看我們也睡不上了。”

老郝心酸之極,想起那天買床的事情。老兩口一直抱怨沙發床不舒服,老郝就說,等回頭他忙過這陣子了,帶老兩口去買床。老郝想的是趙馨寧對家具款式要求高,最好經過她同意。沒想到二老還挺能幹,自己去家具城挑了床,又商量好了送貨,付了錢,把床就這麽給搬了回來。老郝當時本來是有點抱怨父母。但二老像兩個小孩一樣興奮,一直跟他說這床怎麽好,他們怎麽讨價還價,怎麽選木頭,怎麽和售貨員鬥智鬥勇。

二老又說:就沖這張新床,也要再這裏多住些日子。其實也沒有當時就說住下不走了。老郝心想,也沒孝敬過父母什麽,難得他們看上一張床,回頭再和趙馨寧慢慢解釋吧。誰知道就為了這張床,父母反而這麽快就要回家了。

給父母買了軟卧的票,又拿了很多禮物,戀戀不舍地送父母上了車。趙馨寧自然是不去送站的,老郝望着火車漸漸遠去,心裏憋屈得只想哭。

老郝出生于華北和西北交界處的一個村莊裏,父母雖然戶口上寫着農民,但不大做農活,在當地也算是吃公家飯的兩口子:老郝的父親在鄉辦工廠做工人,母親在衛生站發藥。家中兄妹三人,數他學習最好。當年老郝考到清華的時候,老郝媽媽揚眉吐氣,到處說:“我兒子那在過去就是狀元郎!”村裏人人都以為,老郝此去北京,必将飛黃騰達了。

誰知京城大,居不易。老郝這樣的人才,放在小地方是萬裏挑一,放在北京是車載鬥量。尤其是清華校園裏,基本上雲集了全國一半的狀元——另一半在對門的北大。進了清華才知道,這裏并不僅僅是學霸雲集之所,同時還是各路頂尖人才紮堆的地方。為國争光的奧運冠軍,少年成名的各地神童,家學淵博的名人後代,都在這個校園裏出沒。

同時,北京的一切又深深地吸引着老郝。五道口的西餐韓餐日餐,小劇場裏的爆笑話劇,逛不完的博物館,擺滿書的咖啡廳……對于城裏的孩子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對于老郝來說,這都是人生的新體驗。老郝被北京深深的吸引,他對自己發誓,一定要留在這座城市裏,并且,讓父母也來團聚。他要把他吃過的,見過的,一件件帶父母去嘗試,體驗。

可是人漸漸長大,事情就變得複雜了。一邊是自己摯愛的妻子,一邊是自己深愛的父母,可是他們卻不能因為這層關系就彼此相愛起來,反而勢同水火。老郝怨父母,為什麽不能對趙馨寧客氣一點?老郝也怨趙馨寧,自己父母其實也不過就說了幾句難聽話,不理他們不就行了?

把父母接來與自己團聚的夢想,實現起來居然這麽難!想來想去,老郝覺得,還是要怪自己沒錢。房子太小,小小的兩居室裏住了五口人。自己做程序員的薪水養活一家三口是夠了,但要想讓父母也過上好日子,他在事業上,還得再拼搏拼搏才行。

晚上回到家,看到趙馨寧已經高高興興地把父母的東西都扔了出去,家裏又恢複了以前那種精致的樣子。吃晚飯時,趙馨寧只敷衍地問了一句:“爸媽走了啊?”就只顧着跟珊珊說話了。倒是珊珊,一臉期待地問了一句:“爺爺奶奶什麽時候再來呀?”

老郝失落的樣子,趙馨寧不是沒看到。但她想,是走的突然了點,難怪他不高興。過幾天,再哄哄他就好了。城市裏長大的她,理解不了老郝和父母之間那種複雜而糾纏的感情。趁老郝洗澡的時候,她高高興興地打電話給範晴報喜。她不知道,老郝躲在熱水中,像個委屈的孩子那樣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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