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烏有鄉
第0001章 烏有鄉
如果你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在最後一個燈柱前停住腳步,就會見到一張刺眼的豬肝色的告示:
倒閉!清倉!
本店經營不善,即将閉店,從此各走各路,江湖不見。從即日起三十天內,店內所有貨品,一律1折甩賣。世紀大減價,撿漏要從速
這些字寫得潤秀,你疑惑,是皮革店老板跑路了,還是外貿服飾打一槍換一炮?你看到貼着黑膜的玻璃門緊閉,門邊蹲着一棵仙人掌,還有一個喪裏喪氣的初中生。
你想跟他說話,可他的眼睛根本不看你。于是你貼在玻璃門,睜大眼往裏張望,想知道這是家什麽店。
你是無意中走進這條街的。你的目的地是複興路,結果路人甲聽錯了,把你指使來福星街。也罷,來都來了,你便沿着緩坡往下走。坡度讓這條街多了些看頭,你總以為,在雞蛋灌餅、體彩店、烤串兒、理發店前頭,會有更有趣的東西。結果看到的還是半死不活的民生小店,賣煙酒的、賣水果的、高考補習,等等。
差不多走到尾,你才望見一家叫“豬籠草”、裝修不俗的咖啡館。走近一看,門口立着牌子:芋泥奶茶買一贈一,鮮果奶昔5元一杯,發點評簽到打八八折。你在心裏吐槽,這家店徒有其表,原來賣的各種香精飲料。然後你就意識到已經走到了街尾,發現這家最凄慘的店。
這家店傍着一片雜亂的草叢,前方——你倒吸一口氣,竟然聳立着一個白灰色的瞭望臺。因為它的顏色跟天空太接近,光顧着逛街的你竟然沒發現。
瞭望臺前有個小牌寫着“危險莫入”,已經廢棄了。它高大地堵塞在街道的這一頭,至此,福星街走到頭了。
你的注意力放在這家即将倒閉的店上,黑膜太厚了,你只見到裏面很多板板正正的黑影。這店沒有招牌,仿佛“倒閉!清倉!”就是它的名字。
這種店、這種冷清的街,在城裏比比皆是,沒什麽可探究的。一個正常的大城市,既有一顆巧克力賣58塊的複興路,自然也有“倒閉!清倉!”的福星街。你便打算掉頭離開。
這時候,皮鞋踢踏響,你聽見有人來了。
三個人,一個穿着藍色制服、黃色簡章,頭發花白,臉很和氣;一個魁梧大漢,穿着白色Polo衫,胸前挂工作證;一個是套裝緊緊包裹着的年輕女子,小尖臉上戴着茶色墨鏡,神情有些忐忑。
是公職人員啊。你下意識想舉起手,退到一邊,顯示自己跟這店毫無瓜葛。但他們壓根兒不在意你,跟你一樣,他們第一眼看到的是“倒閉”告示。
黃肩章嘿嘿笑道:“這紙都脆了,貼了起碼半年。”
白Polo不耐煩地問那高中生:“你在等着店開門呢?”
少年懶懶地揉了揉眼睛,不答話,只是把手搭在一摞漫畫書上。白Polo對黃肩章抱怨:“現在的孩子忒沒素質!”
黃肩章笑着臉,彎身對少年說:“小夥子,這家店一般幾點開門?”
“看老板心情呗,”少年擡頭看了看天,仿佛營業時間寫在天上,“有時他喝大了,或者跟人去釣魚,拉肚子、追美劇……可能就不開了。媽的,那家夥今兒不會放鴿子吧?”說完少年一臉沮喪擡起身,腿還是曲着,手伸進仙人掌後摸索一番。
白Polo暴躁地拍起了門,嘴裏厭煩道:“舉報信息說老板住在店裏,這家夥故意不應門!”他用拳頭錘門,砰砰聲響徹半條街,眨眼間福星街探出了無數人臉。
你吓了一大跳,這些人剛才都在哪兒,怎麽冒出來的?你經過那些蕭條的店時,只見到零零落落幾個店家,整條街非常安靜。
這些人都出來了,平頭老百姓的臉,默默地看着店前三個外來者,就有了一種群體的氣勢。不對,應該是四個人,你也算在內。
于是你又下意識想舉起手,表示跟這三人毫無瓜葛。
“大哥,幹啥呢?”一個手拿小鏟子的人越衆而出。你認出他是路口賣煎餅的。
黃肩章和善笑道:“我們市場監督管理局的,來找邬三元先生。”
“嗐,”賣水果的大姐說:“看你們梆梆砸門,還以為你們來要債的。”
三人尴尬地面面相觑,白Polo挺着胸說:“我們來執法的,這家老板在哪兒?”
做小生意的誰不怕這些監管的?賣體彩的禿頭叔陪笑道:“老哥,你聽聽自己說了啥?我們可沒把他藏起來。小雞丁兒,給幾個官爺開個門,三元多半沒睡醒呢。”
那中學生恨道:“別叫我小雞丁兒!”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串鑰匙,打開了商店的側拉門,很不情願地對那三人說:“進去吧。”
他們猶豫了,這麽破門而入,不合執法程序啊。小雞丁兒倒是不在意,一進店裏,他的腳好像終于長出了骨頭一樣,堅定如風地走了進去。
白Polo咬咬牙:“咱也進去。”街坊們都散了,你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跟着執法人員走進了店裏。
老式的白熾燈一管管開了,有兩管閃了很久才發出穩定亮光,發出了蒼蠅亂飛似的讨厭聲音。你很驚訝,這家店至少有十年了,上一回你見到類似氣氛的店,還是在密室逃脫裏。
倒是打掃得很幹淨,可東西太多了,怎麽都不會有窗明幾淨的清爽。這是一家出租書店,櫃臺用同一種字體,寫着月會員120、季會員300、年會員800,每次可借10本,限期兩周。
雖然貼着清倉告示,這些書估計沒怎麽賣出去,依然堆滿了每個書架。
“這哥們兒還挺能整,”黃肩章走到門口最顯眼的書架。書封面朝前,展示古董寶貝一樣擺滿了領導語錄、馬列主義研究、各種學習各種講話,紅彤彤的一大片。你知道,現在很多書店都這麽擺——鎮店用的。
白Polo嚴肅着臉:“面子一套,裏面另一套。”
你認為白Polo很粗魯,但非常同意他的話。這店裏大部分都是漫畫,跟那些紅書簡直是巨大反差。難怪這店要倒閉,現在還誰會去租漫畫?手指動一動,網上免費的多得是,各種類型,還可以找到不打馬賽克的。
你抽出一本《怪醫黑傑克》,心中升起了複雜的感情。真巧啊,第一眼就看到這個。這書你媽媽有一套,傳家寶一樣跟着她搬了三次家,她踢走了你爸爸,罵走了第二個老公,熬死了第三個,這套書還在身邊。黑傑克才是她的終生伴侶!
這是多麽古舊的一種喜好,一種愛情。
現在你看到小雞丁兒坐在窗前的木臺上,專注地翻看漫畫。他的頹态一掃而光,你可以确定地說,他逃命的時候都不會那麽努力。
然後你開始操起了不必要的心:這三個市場監管員到底來幹嘛?
正當這個時候,一個腦袋從你腳邊探出來。你差點把他踩回地底!
你僵住了。這人從地洞露出臉,然後是半身,然後是腰、腿和赤腳。他瘦瘦高高的,因為太近,你不好意思直視他的臉,便看着他的腳。腳趾幹淨整潔,趾頭微紅,皮膚是光滑的。你猜他不超過三十歲,身體健康,整天穿拖鞋所以腳面有一抹曬後白印。
你順便探了一眼那個地洞,臺階延伸到地底,暖黃的光照在最後幾階,此外什麽都看不見。
等你轉過頭,就看見那幾人面對面坐在窗邊。他們坐的是半米高、一米寬的木平臺,講的好聽點叫榻榻米,實際形容就是三夾板架起的簡陋木臺兼座位,三個執法人員只能橫着排排坐,腳不舒服地伸展着。
一些人有着春風化雨的氣質,老板正是這種類型。長相秀雅,聲音溫潤,說話不緊不慢,看這張臉就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
黃肩章說:“三元老弟,我這麽稱呼你不介意吧?你這家店叫烏有鄉……”
“嗯。”
“這事簡單,我們想看看你店裏是不是有不合規的書,沒有的話,咱就結案。”
“什麽不合規?”
白Polo用講臺上宣誓的語氣說:“包括但不限于涉及政治敏感、抹黑國家和民族、低俗色情、暴力血腥、诋毀宗教和侵犯別人權益——這些玩意兒你有沒有?”他厭惡地瞟了小雞丁兒一眼:“我們國家的年輕人,就是被這些東西毒害的。”
“絕對沒有。”
“沒有最好,”白Polo不信任地擡了擡下巴。
“請問,這是例行檢查嗎?”
“不是,是有人舉報“烏有鄉”經營違紀書籍。舉報您的是這位張女士。”
你和老板用同樣驚詫的目光,投向那個斯斯文文的女人。老板歪頭道:“舉報我?您是這兒的客人嗎,沒有印象見過您。”
那個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細細的卻帶點沙啞,聽得人很舒服,“嗯……我是複興中學老師,我的學生在你這兒租了色情漫畫,被我發現了。我認為這些書不應該出現在我們周圍。”
“說得沒錯,”白Polo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老板,我們這就開始檢查,希望你配合。”
老板輕輕點頭,不說話。
你為老板捏了一把汗。
只見兩個戴着證的,在書架前一行行地細看。很快就看出問題,很多書都不是大陸出版的,也沒正式引進,但兩人沒糾纏這些。
漫畫根據類型排列,體育類兩書架,搏鬥熱血類四書架,醫療跟法律一起,美食與其他日常類一起,推理、妖怪、民俗、恐怖……全都排兵布陣地陳列整齊。言情有六書架,幾乎都是一種色系,也是他們重點拿出來看的。另有一架子人氣漫畫,你掃了眼,最新的都五六年前了。
店裏很冷,或許是一種書香的冷吧,畢竟連普通的書店也不會有那麽滿的藏書。你一行行地看,很難想象這麽些書裏沒有幾本越界的。可出乎意料,兩個監管一本都找不出來。那些大胸脯、違反物理學的打鬥、三眼女鬼,雖然也擦邊,倒也不至于查封。
你瞄了瞄老板,感覺他表情不對勁。細看,才發現他半睜着眼,睡得嘎嘎香。這時候居然能睡着!你很想把手裏的《足球小子》扔他頭上。
不妙啊,你本來只是個迷路人,誤闖進這家漫畫店,與這三元老板初次見面,可卻開始擔心起他。老板善良的臉很讓人産生好感,是有這麽一種人,大家都希望他過得好。誰會欺負三元呢?欺負三元的都不是東西!你不自覺有了這個想法。
于是你大聲說:“兩位,這家店我常來,絕對沒有你們說的那些垃圾。”
大家第一次發現了你,每個人都很震驚。你笑着亮出了身份:“我是都市報的記者,今兒正好來租漫畫。”
這省只有一家都市報,兩個監管員面面相觑,然後把書小心地插回書架裏。白Polo的動作尤其輕柔。你暗暗高興,媒體影響力是大不如前了,但畢竟是大衆的眼,沒人希望不經意的失誤、話語的輕率被放大到輿論裏。
你的存在,果然大大縮短了檢查工作。又過了十五分鐘,兩個人就草草收場,對睡眼朦胧的老板說:“我們沒發現違規書籍,今日的檢查到此為止。”
“辛苦了,”老板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你們喝不喝奶茶,我去隔壁要去?”老板對你微笑,這個笑很好看,你心情暢快。
結束了,很好。你打心底希望有一些這樣的“烏有鄉”,人能躲在裏面喘口氣,得到些便宜的快樂,甚至是精神的依靠。你母親是這樣,那小雞丁兒也這樣。
說到小雞丁兒,你的目光轉向榻榻米上的少年。他一直盤腿坐在靠窗的左上角,專注地看書,對周圍不聞不問。
那個女人靠近他,柔聲說:“同學,能勞駕你讓一讓?”
小雞丁兒臉上變色,“讓……讓個啥?”
“你坐在上面,我不方便打開櫃子。”
你發現老板立即精神了,眼睛睜大了點,嘴卻閉得緊緊。白Polo機靈地擺擺手:“小孩兒讓開,別妨礙公職人員辦事!”
少年沮喪地走下榻榻米。經過老板身邊時,他做了個拍額頭的動作,表示愛莫能助。
接下來的事讓你很沒臉,榻榻米上的隔板拉開,露出了一個橫着的書架。書架裏的漫畫一沓一沓地搬了出來,各種肢體橫飛,各種違反生物學的運動。原來實體漫畫也有沒馬賽克的,你現在才知道。
白Polo臉上發光,黃肩章咧嘴笑,這回捉了個正着,跑不掉了。
你看到三元走到女人身邊,用幾近耳語的聲音說:“你不是複興中學的老師。”
女人不否認,悄悄遞出一張名片說:“初次會面,榮幸之極。我叫張悅,我家海老板讓我向您問好。”
三元看了看名片,随便地揣進了褲袋裏。
你回到報社,心有戚戚。你告訴編輯:“咱城裏居然還有漫畫出租店。”
“咦,租書店?好久沒聽過這個詞了。”
“出奇吧!可惜這店馬上要被查封。被人舉報有黃暴本子,被市監局當場逮住了。”
編輯用老練的江湖口吻說:“遲早的事——這種店靠什麽經營下去?”
“熱情呗!老板是個漫畫宅男,找了個偏僻的犄角旮旯,給同好者提供個窩。挺好的。”你腦子裏浮現三元溫暖的笑臉,這種青年,可算是瀕危物種了。
編輯哼了一聲:“靠出租色情漫畫來掙錢的黑商,被你說得跟個傳教士一樣。”
你提三元辯解:“他把那些漫畫藏在隐秘櫃子裏,就是在杜絕未成年人接觸啊。這叫做國情下的分級努力。”
編輯嘿嘿嘿。你心虛了,你也知道辯解立不足腳,小雞丁兒也未成年,小雞丁兒知道老板的寶貝藏在哪裏。但你還是說:“有問題的漫畫只占店裏十分一不到,大部分還是符合規範的。要我說,勒令老板把那些書處理掉,再罰點錢就夠了,不至于查封。”
編輯忙着對體彩開獎號碼,嗯嗯地敷衍。于是你湊到他跟前:“在這家店倒閉之前,我做一期采訪怎樣?”
“不怎樣。”
“您聽我說,我們可以做一系列即将消失的行業。這些行業曾經對我們生活很重要,現在快完蛋了。”
編輯扶了扶眼鏡,正色道:“你剛調到總部這兒,有熱情是好事。但你要知道,全國每天有一萬多家店關門,你做得過來嗎?我還要告訴另一個數據,每天開門的店也有一萬多家,甚至更多。媒體要往前看,要去勾勒未來。”
你知道這些數據都是編造的,但你沒有反駁。
“甭想了,即将倒閉的漫畫店,沒人想看,”編輯把沒中的彩票大力揉成團,扔進垃圾桶裏,“給你布置個任務,複興路開了一家賣手作進口巧克力的店,天天大排長龍,你去采采。今年可可豆大漲價,單一原産地可可又是新風口,咱不能拉下了。”
你回到座位,轉頭看窗外的景色。嚯!你發現從你辦公室居然能看到福星街的瞭望臺。為什麽你從來沒發現?它灰白地貼在天空上,此刻看來非常顯眼。高處遙望,你才意識到這不是瞭望臺,是座水塔。自來水還沒普及時,人們建水塔來抽取和儲存地下水,現在別說城市裏,農村也難得一見。這座水塔理應被鏟掉,不知用了什麽手法,它把自己隐形起來,茍活至今。
你想,三元老板此刻就在塔下吧。他在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