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羽莊
第6章 羽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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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沉默地拉過椅子坐下,将豆漿推到墨玉笙跟前,“張記豆漿。上回師父說想喝來着。張嫂前些日子出了趟遠門,一直歇業,今日才重新開張。我恰好路過,買了一壺。”
墨玉笙擺擺手,“一會兒再喝,先說正事。”
元晦又從油紙包裏抽出個油餅,遞了過去,“肉餡的,沒加圓蔥。”
墨玉笙瞟了眼油餅,沒伸手接,“你倒是跟我說說你怎麽想的?”
元晦将油餅塞回油紙包,頓了頓,低頭說道:“師父這麽快就厭倦徒兒了,一門心思想将我掃地出門?”
語氣平淡而克制,內容尖酸又刻薄,驚得墨玉笙一愣。
相處兩年多,連小脾氣都鮮少鬧的元晦,何曾對墨玉笙說過這等大不敬的話?
墨玉笙面子挂不住,剛想發作,卻見元晦面色和煦,春風化雨道:“我開玩笑的,師父別往心裏去。早上練劍濕了一身,我去沖個涼,便不陪二位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下一臉亂七八糟表情的墨玉笙和尬笑出一臉褶子知道自己不滾不行了的月娘。
元晦再進到堂屋時,屋中只剩墨玉笙一人。
他坐在桌邊,身邊放着壇酒,幾乎要見底。桌上早點一口未動。
他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明知元晦坐到了他對面,眼皮擡也不擡。
兩人相對無言,沉默在這方寸之地漫延。
墨玉笙此刻心情很是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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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元晦方才那句話戳了他心窩,他真心相待的臭小子竟然當着外人的面給他難堪,還如此不留情面。
另一方面那句話将他內心又剝了個幹淨。
元晦說的沒錯,他的确想推他早日頂門立戶,才着急忙慌地招來月娘牽線搭橋。
只是元晦說對了一半,他并非嫌他棄他,而是希望他能終身有托。
因為,他的時日,不多了。
可惜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兩顆近在咫尺卻互不傾腸的真心。
墨玉笙一臉寡淡近乎落寞的神情落在元晦眼裏冷漠的近乎無情。他只道墨玉笙還沒消氣,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方才那句話一出口,他便悔青了腸子。
元晦低着頭,一眼一眼瞟向墨玉笙,只覺的胸口郁悶得快要炸開。他寧願墨玉笙打他罵他也好過這般冷落他。
這麽幹坐了半晌,他終于按捺不住,起身走到墨玉笙跟前。
他伸出一只手,想去觸碰墨玉笙衣角,又擔心墨玉笙餘怒未消,掙紮了許久,還是收了回來。
他态度誠懇道:“師父,我錯了。”
墨玉笙原本就對元晦兇不過三句,又是個給了臺階就能自己蹦下來的主,元晦一開口他立刻就軟了下來。
他放下酒杯,側頭看向元晦。
竟這麽高了,要微微仰頭才能與他對視。
可不久之前他分明還是個自己坐着就能平視的小屁孩。
墨玉笙忽然意識到光陰的無情。那麽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由一顆幼苗長成了小樹,再一眨眼就會成人。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他收起滿心感慨,拍了拍元晦肩頭,道:“是師父考慮欠妥,沒有事先和你商量。下回我再托月娘牽線,一定先與你通氣。”
元晦聽到前半句,起伏的心緒平靜了不少。聽到後半句,好不容易軟下來的身子又僵成根冰柱。
元晦嘆了口氣:“師父,婚娶之事,今後不要再提了。”
墨玉笙皺眉道:“胡鬧!哪有男兒不娶親的道理。”
元晦心道:“自己光棍一個,非逼着我湊對。”
他心中這麽想,嘴上還是很積德,“我想留在師父身邊,鞍前馬後,孝敬師父。”
墨玉笙不悅道:“你師父沒手沒腳,需要你來孝敬?”
他想了想,又往回找補道:“之前指揮你做事那是為了磨砺你。柴米油鹽,布錦菽粟,都是教你成人的。”
元晦還想說什麽,墨玉笙擺擺手,“行了。此事稍後再議。我又不是催你明日就拜堂成親,急什麽。”
他拍拍身側座椅,“坐下吃飯。食比天大。”
元晦站着沒動。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平靜地開口道:“我娘過世的得早,我五歲那年她就沒了。她屍骨未寒我爹就将北陌領進了門。不過我八字硬,把他倆也克沒了。”
他面上沒什麽表情,用平淡的語氣,說着刺人的話。
有種人,習慣拿傷口示人,或是博取同情,或是嘩衆取寵。
有種人,習慣将傷口捂得密不透風,生怕旁人窺見分毫。
元晦就是後者。
元晦對過去閉口不談。如今陡然提起,幾句話四兩撥千斤地在墨玉笙心口掀起了軒然大/波。
元晦三言兩語起開往事後,順暢了不少。他頓了頓,将壓在心底的幾句話掏出來,輕輕攤開在墨玉笙面前:“我沒爹沒娘,孤身一人。這世間除了師父,再沒人愛我,沒人疼我。若師父不婚不娶,我願陪伴終老。若師父得一佳偶,我願侍奉二老。”
他眨了眨眼,将一滴清淚不動聲色地收進眼底,“師父答應我,不要扔下我一人,好嗎?”
墨玉笙油腔滑調慣了,喝多了更是滿嘴跑馬,連給元晦摘星星撈月亮這種鬼話都沒少說。然而此刻,一個“好”字在他舌尖反複跳騰,還是被逼回腹中,好像說出來燙嘴似的。
他捏起酒杯,又放下。起身倒了杯涼茶,一口喝了半杯。
墨玉笙心想:“原來一字千鈞是這麽個意思。”
良久,他緩緩吐出兩個字:“盡量。”
兩個字,抽幹了他所有氣力。他周身被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包裹,整個人虛脫到幾乎直不起腰杆。
而與此同時,他那被酒精麻痹無痛無覺的心,被頂開了一道破口,有什麽東西以石破天驚之勢噴湧而出,将烙在心口“天命難違”四個大字擊得粉碎。
可惜元晦讀不懂墨玉笙眼底的風雲湧動,他神色暗了暗,心道:“君子之交淡如水,連父子緣分都能說斷就斷,你作什麽要去為難他呢?”
他一向通情打理,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幹情緒,輕松轉了話題:“時候不早了,我先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您不是要動身去沈老爺府上看診嗎?”
墨玉笙每月十七要去一趟縣城,雷打不動,并且只孤身前往,無論元晦如何軟磨硬泡,都不就範。
然而墨玉笙只是搖搖頭。他眉心有一道濃得化不開的愁緒,一雙眼睛卻亮得驚心動魄,“不必了。陪我去一趟羽莊。”
羽莊是一間藥鋪,總莊開在京城,坊間流傳羽莊在全國的分莊千餘家,比小鎮人口還要多出些許。
羽莊原不過京城的一間普通藥鋪,不知借了哪陣東風,仿佛是一夜間便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席卷大江南北。
然而細細想來,羽莊的得勢并不突兀,乃是民心所向。
早年間醫館和藥店分開,病患在醫館問診,去藥鋪抓藥,一些貧苦老百姓支付不起高昂診金,只能在家中幹耗。
也有藥鋪以看診為由頭,将病患吸引進屋,大多草草把脈,胡亂賣藥。
羽莊東家慕容羽率先提出病院這個理念,将醫館與藥鋪合二為一,名醫坐診,臨屋抓藥。
也不知這慕容羽是天生菩薩心腸,宅心仁厚,還是天選的生意鬼才,高瞻遠矚,他創辦的羽莊開了三個先河。
其一,義務號診,免診金。
其二,號診不與售藥挂鈎。
其三,藥材明碼标價,全國統一,童叟無欺。
這三點,一下子改變了“長安多病無生計,藥鋪醫人亂索錢”的亂象,實現了百姓人人能看病,家家有藥吃的願景,最終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勢燒遍三山四水,一時風頭無二。
春山鎮羽莊分莊位于四方街西面,坐北朝南,大門上方懸着一塊匾額,上書“羽莊”兩個大字。
平日裏元晦随墨玉笙來抓藥,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也沒留心過匾額上的字跡。
今日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只覺眼熟。那字跡飛揚跋扈,筆走龍蛇,竟與墨宅的牌匾有異曲同工之妙,極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元晦伸手壓了壓眉心,心道:“失心瘋了嗎?瞎想些什麽呢?難道師父還能手眼通天到給羽莊題匾不成?”
孫掌櫃眼尖,一眼便瞧見了墨玉笙,從裏屋迎了出來,“墨爺來了,裏面請。”
自從那日偶然間撞破墨玉笙會武功之事起,元晦整個人都變得異常敏感起來,一聲“墨爺”,聽在耳裏極為突兀,但元晦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墨玉笙朝孫掌櫃點了點頭,對着元晦道:“你随白葉丫頭去藥房取些常備的藥材。”
他面沉如水,一改平日裏的和顏悅色,孫掌櫃立刻會意,領着墨玉笙一路穿過前堂中廠,來到後院一處廂房。
孫掌櫃命藥童端來茶水,将房門掩上,轉身退到墨玉笙身側,畢恭畢敬道:“墨爺可是有什麽要緊的吩咐?”
墨玉笙一言不發地從懷中掏出個信封,裏面壓着一張薄薄的信箋,只有寥寥數字:無咎兄,速來春山鎮一見。
落款,墨子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