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相
第12章 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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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村民率先撲了上去。
和尚閉着眼,盤腿而坐,不知是睡是醒。
自他身後刮起一陣風,溫溫吞吞地卷着落葉掃過幾人足底,幾人相繼倒地。
餘下的村民面面相觑,不敢動彈。
孫仙大喝一聲:“別怕!不過是障眼法!大家一起上,看他還有什麽能耐。”
衆人被打了一管雞血,蜂蛹而上,但見一陣清風徐來,随後洶湧的人群倒了個七零八落。
孫仙手扶門框,喝道:“妖僧怕火,用火攻。”
一部分村民心生畏懼,朝後退去。
一部分村民惡向膽邊生,高舉起火把,不管不顧地投向和尚三人。
只聽婦人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黑夜,和尚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他一雙眸子靜若止水,似乎是微微動了動,那飛馳而來的火把竟像折了羽翼的飛鳥,齊齊斷在三寸之外。
和尚雙手合十,緩緩開口道:“妖魔鬼怪自有和尚收拾,不勞孫仙費心。”
話音剛落,風聲四起,村民手中的火把應聲而滅。方才還萬裏無雲的天邊,驀得騰起一片紫的發黑的烏雲,将血月遮得滴水不漏。
一時間烏雲閉月,院中漆黑一片,唯有和尚身側的火把忽明忽暗,像是黑夜中的一盞青燈,聚成一束佛光,将和尚犁開在紅塵煙火外。
元晦趕在午夜前回到了孫仙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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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們相較去時的冷漠,谄媚得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綠蘿小聲嘀咕道:“都怎麽了,中邪了?”
元晦掃了一眼悠哉悠哉得過分顯得不務正業的和尚,道:“或許吧。”
他将天麻合着其他幾味藥草,按照既定比例混合,煎熬成藥湯,給癫痫孩童服下。孩童昏迷不醒,灌湯藥又廢了些功夫,忙完這些已近四經天,他才得空卸了滲血的衣料,給傷口上了些消炎止血的藥草。
和尚正好飄過,瞟了一眼他虎口的刀傷,奇道:“路上遇到歹人了?”
元晦笑笑,并不答話。
一旁的綠蘿探出腦袋,“元晦大哥心地善良,為了救一只狼崽,誤傷了自己。”
和尚點點頭,連個屁都沒放,面無表情的飄走了。
綠蘿瞪着和尚的背影,翻了成千上萬個白眼,心道:無情最是光頭和尚。
和尚不堪千萬白眼的重負,沒走出幾步,腳底一滑,險些絆個大馬趴。
那孩童服過藥,昏睡了一天一宿,期間癫痫症狀沒有再發作,第三日清晨,孩童高熱退去,恢複了神智,張口第一句話就是:“娘,我肚子餓,有包子沒?要帶肉的。”
村中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喜極而泣,村民頭一回知道,有一種病症叫癫痫。原來得了癫痫,有藥可醫,不需要被關豬籠投河。
只是癫痫乃慢症,治療并不能一蹴而就,病情會反反複複。元晦花了些時日,向村民講解如何配藥,如何後續治療。在講解的過程中,拔出蘿蔔帶出泥地牽出其他病症,又對症寫方子,講病理,這麽來來回回,竟過了半月有餘。
終于,在秋末冬初的某個清晨,元晦告別了夾道相送的村民,與和尚踏上了新的求佛之路。
兩人走出村口一裏,從身後被人叫住。
元晦回頭一看,竟是綠蘿那丫頭。
她跟在身後不聲不響地跑了一裏山路,氣息有些微喘。她雙眸泛着水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卻咬着牙,并不說話,只将手往前一送,芊芊玉指間纏了一塊雪白的手絹,繡着兩朵深情依偎的紅杏。
元晦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情薄未解困情衷,寂寞于斯今古同 。
他與她又有何不同?
元晦十分君子地避開綠蘿指尖,将那寓意深長的手絹抽出,道了句“多謝姑娘,後會無期”,轉身離開,留下少女一人,口中喃喃:“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兩人途徑一處溪水。
元晦擡手。
寒風卷着手絹落入水中,兩朵紅梅相互追逐,随着溪水東去。
元晦一偏頭,和尚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他心底泛起一絲苦笑。
他對綠蘿無意,只是恍惚間,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将心比心,若那日墨玉笙将自己親手縫制的荷包推開,他大概會肝腸寸斷,羞憤欲絕。
所以,他收了手絹。
可是,他的心只有巴掌那麽大,翻來覆去也只夠盛下一個墨玉笙。
所以,他棄了手絹。
只是和尚一腳踏在紅塵外,哪裏懂這些彎彎繞繞,搞不好自己已經落下了一個風流冷血的斯文敗類名聲。
元晦兀自笑笑,懶得辯解,對着和尚道:“大師,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和尚沉默的将視線收回,道:“回無相寺。”
無相寺位處大禺山,北臨長江,乃是百年前的一位高僧所建。
高僧無名,傳說有一回,一個獵戶去山中打獵,生火取暖時,不慎走水,燒了整個山頭,一時間烈火熊熊,百裏盡赤。
忽然從大火裏走出了一個和尚,僧袍獵獵,竟連一點煙灰都未沾上。
獵戶奇道:“什麽法術能讓你在火焰中行走自如?”
那和尚反問道:“什麽是火焰?”
獵戶道:“你剛才眼中看到的,肌膚覺察到的,耳中聽到的就是火焰。”
和尚道:“貧僧只見濃蔭蔽日,只覺涼風習習,只聞鳥鳴啁啾”
于一切相,離一切相,即是無相。
後人稱他為無相和尚。
無相和尚将他對佛法的參悟融會貫通到武學中,創立無相功,流傳百世,後與少林分庭抗禮,一南一北,撐起這片是非江湖。
無相寺在江湖是個怎樣的存在?
古往今來,江湖派別林林總總,隔三差五出一個掌門,占山為王,自立門派。沾了一點花拳繡腿的功夫就敢往自己頭上堆砌各種修辭的武林人士更是多如牛毛,什麽飄雪公子,風月仙人,名字起得花裏胡哨,連百鳥之王聽了都要汗顏。
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再天花爛墜的名號也不過滄海一粟,眨眼間被後浪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相寺,百年不倒,屹立江湖,其地位可見一斑。
江湖素有“北少林,南無相”一說,兩大門派同宗同源,卻大相庭徑。
少林派務實,無相派務虛。
少林派講究拳拳到肉,無相派講究無中生有。
少林派重“苦”和“勤”,認為勤勉,吃苦,便能習得少林功夫的精髓。
而無相派重“悟”和“空”,唯有感悟,和放空,才能登頂無相絕學。
是以江湖中人人都有資格敲開少林寺的僧門,至于能不能經歷考驗求得真經另當別論;而無相寺,唯有僧人領道才能入門,閑雜人等連遠觀僧門的資格都沒有。
元晦聞言,表情平靜到近乎寡淡,他低頭理了理袖口,風談雲清道了句“好”,仿佛不管是無相寺還是有相寺,都不過是處遮風避雨的僧廟,而他不過是位尋求佛門庇護的尋常香客。
兩人從秋末冬初,走到寒冬臘月,在一個朔風飄飄雪滿天的日子,抵達無相寺。
落雪傾城,如柳絮一般,無聲無息。無相寺前一千零一個臺階堆滿了厚厚的積雪。
元晦跟在和尚身後,亦步亦趨,留下一長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明明暗暗的,陰影的邊緣閃着細碎的金色細芒。
兩人到達石階盡頭。
和尚伸手,推開了厚重的僧門。
元晦定了定,擡眼看向前方。古老的寺廟掩映着冬雪,宛如浮雲下的剪影,分外沉寂肅穆。
他目光微微一錯,繞過寺頂勾心鬥角的檐牙,落在後山隐約可見的塔樓上。
那裏是無相寺的藏經閣,壓着無數江湖人的武學夢。
他的眼底驚鴻照影般湧起一陣疾風驟雨,很快沒入深不見底的眼眸裏。
而後,元晦低頭掃了掃衣衫下擺的落雪,面不改色地跟着和尚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