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轉機
第13章 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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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青燈,一杯苦茶,幾縷佛音袅袅,轉眼五個春秋。
乍暖還寒的二月天,院中積雪還未化盡,幾樹紅梅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枝頭。
微風乍起,花影浮動,暗香流轉。
一個年輕的和尚踏着春光而來。他瞧着年紀不過雙十,足下生風,步履匆匆,經過梅樹時,寬大的僧袍不小心勾到枝頭的一角,年輕的和尚不懂憐香惜玉,将袖袍一抽,摔了一地殘花。
他沿着小道一路疾行,停在一處禪房外。見門扉虛掩,便幹淨利落地探進去半個身子,目光在屋裏溜達了一圈,落在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上。
那人立在書案前,手執畫筆,俯身在箋紙上行雲流水般勾畫着什麽。
他發如潑墨,眉眼溫婉,兩片薄唇色淡如水,沐浴着遠處渺渺鐘鼓聲,出塵的仿若一朵聖潔的優缽羅。
繞是朝夕相處了近五年,年輕和尚還是冷不丁被晃了一下眼。
他正在進與退之間掙紮。從背後窺人不夠光明,奈何他實在好奇。
每年二月初八,元晦師兄要作一幅畫;六月十五要親自去齋房下一碗長壽面。
有一年六月十五,他屁颠屁颠地跑去祝壽。元晦一言不發地将長壽面吃盡,不疾不徐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不是生辰,要大動幹戈地煮一碗長壽面?
和尚寸草不生的頭皮都快被百思不得其解六個字給愁出毛發了。
這個問題無解,那麽下一個問題:元晦師兄每年二月初八将自己關在禪房到底畫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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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目光微微下移,心虛地在那畫卷上匆匆掃了一眼,竟是個俊美公子。
元晦頓了頓,提筆在那畫中公子的左頰輕輕點了一滴翰墨。和尚頓時有種錯覺,仿佛窗外春色都黯淡了些許。
元晦在畫中人身上流連了好一陣,直到墨跡幹透,他将畫紙從頭卷到尾,小心翼翼地裝入畫筒,而後眼皮也不擡地對着門外道:“慧一師弟,看夠了沒有?”
慧一和尚被抓了個現形,有些尴尬地撓了撓光禿禿的後腦勺。他到底不怕這個師兄,索性大大方方的将下半個身子也擠進了門框。
慧一與元晦年紀差不了多少,比元晦早入寺兩年,入寺後做了掃地僧,聽了三年晨鐘暮鼓,後師從無殘大師,修行無相功。比起那些五年十年甚至半輩子當掃地僧,洗碗僧的無相寺弟子,慧一資質算得上中上乘。
但,要看與誰比。
若與元晦相比,不僅他,這一代無相寺弟子恐怕都要和愚笨沾邊。
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
無相功包羅萬象,卻只有短短五式:以屈為伸,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濁,天地歸元。
元晦入寺一個月,拜入無殘大師膝下,以幾乎每年一式的速度在短短五年內參透了前四式。
這是個什麽境界?
慧一花了五年,還沒能完全習得第一式。
兩人資質可謂是雲泥之差。慧一并不妄自菲薄。畢竟百年一無相,五十年一無殘,十年一元晦。
兩人年紀相仿,元晦又從來和顏悅色,慧一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問個明白:“師兄,畫中那人是誰?”
元晦心道:“我若告訴你是心上人,只怕你這五年苦修的平心靜氣要功虧一篑。”
面上,他只是淡淡一笑,輕巧地轉了話題:“你來這裏作什麽?”
慧一一拍腦門,“啊!差點忘了!師父托我來捎句話,讓你不必等他,收拾好随身物品,直接去藏經閣就行。”
他滴溜溜翻轉了兩圈宛如墨丸的眼珠,“對了,師父還說,祝你早日出關,修成正果。”
無相功前四式需先人指路,最後一式則需移步藏經閣閉關,靠自身的修為與慧根“悟”出其中奧妙。
當進入最後一層,人将與天地萬物同息同狀,随心所欲,風月草木皆為我用。
然而大多數人都只能遺憾的止步于前四式,永遠定格在這一步之遙。
倘若一個武功,反複專研,千錘百煉可以習得精髓,尚可以賭一把,豁出去,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而無相功,單單講究一個“悟”字。腦子開竅,躺着就能元神出竅。腦子不開竅,把手腳都練殘了也無濟于事。
元晦正一絲不茍地疊放随身衣物,聞言直起身子,問道:“無殘大師那邊是出了什麽事嗎?”
元晦口中的無殘大師就是那日在破廟與他因一聲木魚聲結緣的和尚。和尚帶他雲游四方,領他入門,又傾囊相授無相功,這麽些年元晦非但沒有改口喊他一句師父,還被破例允許帶發修行。
倒不是元晦仗着一身寵愛有恃無恐,他在入寺第一天就對和尚挑明了:“大師,我心有妄念,受他所累,孤苦難耐。然而他是我的劫,也是我的緣,我想追求平靜,卻不會割舍這段塵緣。”
慧搖搖頭,“今日寺中來了一位稀客,說是師父的故人。師父要與那位客人敘舊,便差我過來告知一聲。”
元晦随手抽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我這一走不知何時能見,需得親自道個別。”
說完他人影一閃,一陣風似地飄出了禪房。
兩人禪房相隔不遠,不過半盞茶的距離。也不知是這裏風水格外好些,還是和尚佛法無邊,院中的幾株梅花竟已開得七七八八了,粉白相間,深淺不一,甚是喜人。
元晦方才走得疾,沒有留意到自己院中那零零散散幾點梅花,此時一看,才知春在枝頭已十分。
他湊近嗅了一口,花香清淺,沁人心脾。
春山的那片梅林,此時應該花開正茂吧?
他想得入神,被身後突然響起的撲騰聲一驚,回頭看去,是只喜鵲剛收了翅膀,停落枝頭。
喜上眉梢,元晦心裏默念了一句,是個好兆頭。
他向前走了幾步,袖口猛得收緊。低頭看去,袖袍幾縷絲線不知何時纏上了梅枝。他于是退了回去,細心的卸了枝頭的絲線,才朝着禪房走去。
門外,依稀可以聽到屋內兩人低語。
元晦正猶豫要不要伸手敲門,從裏屋傳來和尚的聲音:“進來。”
元晦對和尚這出神入化的耳力早就習以為常,他低頭理了理衣襟,推門而入。
屋內兩人席地而坐,中間隔了一低矮的茶幾,茶幾上架着一頂風爐,爐上茶壺水汽氤氲,一股苦茶氣撲面而來。
元晦輕輕皺了皺眉。
這濃郁的茶氣下隐隐壓着一絲氣味,那是一股醫人身上獨有的藥香,他在春山鎮跟在墨玉笙屁股後面足足聞了兩年。
醫人成天在藥草中打滾,經年累月,身上便沾了那麽一股藥味,揮之不去。
當然,這氣味是苦是香仁者見仁,反正元晦愛死了這股味道,對他而言就是香味。
元晦心頭微微一動,忍不住擡頭,多看了那人幾眼。
那人一副深居簡出的高人模樣,一頭銀絲垂腰,想來已過知天命之年。
他安靜的坐着,偶然擡手喝一口苦茶,周身散發的氣質遺世獨立,竟絲毫不輸對面缥缈出塵的無殘高僧。
元晦不動聲色的将視線收回,對着和尚道:“大師,我專程來道個別。”
風爐上的茶壺突突翻滾起魚目似的白珠,元晦見兩人面前的茶水已經涼透,便挽起袖子,俯身提起茶壺,給二人滿茶。
那老者将袖口微微一攏,伸出只手,碰了碰茶杯邊緣,朝着元晦點點頭。
元晦回了個禮,低頭時,目光撞在老者拇指戴的玉扳指上。
乍眼一看,未見特別之處。然而細細看去,碧玉清透的玉身下,翠綠浮絮竟在游走,無休無止,宛若蛟龍。
元晦瞳孔微縮,氣息陡然亂了起來。
五年前,墨宅,他在慕容羽手上看到過一枚近乎一樣的玉扳指。
他一失神,不慎将茶水灑落,還險些碰倒了客人的茶杯。他欲蓋彌彰的撚起袖子,作勢去擦桌上的水漬,被和尚從身側一把叫住。
元晦沉默地與和尚對視了一眼,心知和尚給他留足了面子,此時識相,就應當立即走人。
他将茶壺重新架回到風爐上,下一刻,卻直直看向那須發老者,“前輩可認識慕容羽?”
老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元晦的胸口極速起伏了幾下,翻湧的氣血自他心口一路蹿上喉頭,藏在寬大僧袍下的十指,竟微微發起抖來。
半晌,他壓着嗓子問道:“前輩……可認識墨玉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