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山

第14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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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依舊一言不發,慢吞吞地飲了一口茶水。

元晦知道自己失态至此,不滾不行了。他匆匆道了一聲“打擾”,佝身退出了禪房。

半柱香後,禪門被人從裏面推開。

和尚心疼地盯着禪院幾乎快被薅禿頂的梅花枝,萬年如泥塑的臉上,破天荒浮現幾絲苦澀。

草木何罪之有,要遭此一劫?

他不敢再耽擱,當下喊道:“元晦,進屋。”

元晦正在草間來回踱步,剛冒頭的青草被踩踏了一片。他一只手無意識地撥弄着枝頭梅花,聞言,小跑上前,跟着和尚進了屋。

他辣手摧花的這半炷香功夫,腦子也沒閑着,将蛛絲馬跡一串,已将老者的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向兩人行了個禮,單刀直入:“前輩可是神農谷谷主姜悅卿?”

姜悅卿正在悠然品茶,聞言一頓,饒有興致地擡頭看向面前這年輕人。

這些年他白龍魚服,行走江湖,鮮少被人認出真身。無殘跟他提起過元晦,如此看來,他的确是少有的聰慧。

元晦頓了頓,斟詞酌句道:“墨玉笙和姜靈芸小姐,二位過得可好?”

元晦從小過目不忘過耳成誦,那日在墨宅他聽墨玉笙與慕容羽兩人調侃便記下了“姜靈芸”這個名字。

只是他這番話,心機頗深,很難不讓人捕風捉影,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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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姜悅卿聞言,一改先前的緘默不言,問道:“玉笙是你何人?”

元晦道:“他是我師父。”

姜悅卿從未聽墨玉笙提起,但這不是重點。

他臉色微沉,“那混小子還跟你說了些什麽?”

元晦面不改色道:“他說姜靈芸小姐對他有雲樹之思。”

這話倒不是瞎編爛造,只是元晦巧妙地從慕容羽那移花接木到墨玉笙口中。

他在心底道:“子游,對不住了。姜前輩口風太緊,我只得出此下策。”

以姜悅卿對墨玉笙的了解,這種騷包又欠揍的話十有八九出自他之口。

他氣極反笑,罵道:“混小子,枉我救他一命,居然在外糟蹋小女名聲。”

元晦敏銳地捕捉到“救他一命”四個字,只覺耳畔一聲轟鳴,炸得他雙耳嗡嗡作響。

他定定,艱難地喘了幾口氣,問道:“他……出了什麽事?”

姜悅卿:“你需得親自問他。”

元晦身影晃了晃,手肘抵着牆根,廣袖下的五指攢成了拳頭,青的發紫。

“他現在,人在何處?”

姜悅卿:“我不清楚。”

元晦記不清自己是怎樣支着兩根棉花似的雙腿,走回禪房的。

慧一正在書桌旁靜坐,見元晦進屋,起身自顧自道:“師兄,怎麽去了那麽久,讓我一頓好等。師父命我送你到藏金閣,我可不敢怠慢。”

元晦此刻正魂不守舍,全然沒有在意慧一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他滿腦子都是姜悅卿的那句“我救他一命”,還有五年前慕容羽的那句“自個兒的身子悠着點,別糟蹋過了頭。”

他如此聰慧,幾乎立刻就理清了頭緒。墨玉笙的難言之隐,指的是他身上的隐疾。這隐疾非但棘手,還很有可能是不治之症,否則墨玉笙不會輕易抛下他,一個人去赴診。

元晦垂手坐在床邊,表情似喜非喜似泣非泣。

一會兒想,他終究是疼我的;一會兒想,我怎麽這麽傻?

想來世間沒有天衣無縫的隐瞞,只有不夠入微的體察。

墨玉笙身子不好,早就有跡可循。在春山鎮的那兩年,墨玉笙每月十七要去羽莊取些名不見經傳的藥材獨自上沈老爺家看診。

其實,哪有什麽沈老爺?

慧一和尚縮在牆角,大氣不敢出,默不作聲地看了約半炷香的時間,臉上表情比元晦還要精彩些,內心的起伏已不足以用驚濤駭浪來形容。

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元晦師兄中邪了,還是個不得了的邪魔,連無相寺這塊佛門淨土都敢染指。

和尚一只手探入袖中攥住佛珠,邁着螞蟻步挪到門口,一腳跨在門檻外,做好随時跑路求援的準備。

好在此時元晦站起身來,面上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和尚便又默默将腿收回,杵在門口,靜觀其變。

只見元晦風卷殘雲般地将散落于禪房的随身衣物收好,又踱步到床頭,從枕下掏出一個香囊。

許是年代久遠,香囊的味道已經散盡,面料有些泛黃,邊邊角角倒是幹淨利索,看不到一個多餘的線頭。

元晦将這香囊收入懷中,轉身從牆上取過一點紅,挎上行囊,向外走去。

慧一快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一處三岔路口。

元晦忽然駐足,慧一沒有剎住腳,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元晦伸手在慧一肩上輕輕拍了拍,道:“師弟,保重。”

這是元晦回禪房後對自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慧一幾乎要喜極而泣。師兄沒中邪,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和尚樂極生悲,被元晦接下來的一番話炸的魂飛魄散。

元晦道:“我要下山了。”

說話間,他已經飄出幾仗之外。

和尚急得大喊道:“師兄,你下山作什麽?”

元晦聞言,一回眸,眼中閃過無窮幻象,每一個幻象的盡頭,都站着一個墨玉笙。

他道:“我要去尋他。”

慧一一頭霧水,喊道:“他是誰?你何時回來?”

元晦頭也不回地往山下飄去,“我若尋到他,就不回來了。”

慧一大驚,向前小跑了幾步,喊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天地歸元怎麽辦?無相功怎麽辦?”

可惜他等不到回應,元晦縱身一躍,消失在從扶疏枝頭洩下的幾束天光裏。

元晦沒有直接下山,而是去了一趟無殘大師禪房。

禪房門敞開着,只有和尚一人,坐在禪墊上,雙手攏在寬大的僧袍下。

桌上放有兩個空杯。

一個落在和尚跟前,一個落在另一側。

元晦匆匆入席,開門見山道:“無殘大師,我要下山。”

茶壺中的熱氣蜿蜒缭繞。

和尚捉起茶壺,給自己倒了半杯,他将熱茶喝盡,方才緩緩掀起眼皮,看向元晦,“你一路跟着和尚,不就是為了無相功?”

元晦陡然被和尚戳破,并不顯得有多局促,只是風淡雲輕地笑笑,仿佛當初他的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只是旁人的錯覺。

和尚接着道:“如今你只差一步,便能修成正果,到達無人之境。半途而廢,不覺可惜嗎?”

說完,他伸手去勾茶壺,起身給元晦滿上七分。

元晦雙手垂在身側,沒有去接那茶杯,他淡淡一笑,“沒什麽可惜的,都是我的選擇。”

和尚點點頭,将茶壺落回風爐,“你走吧。”

話音剛落,對面的禪墊已經空空,只留下一盞孤零零的茶杯,杯中茶渣浮浮沉沉,冒着悠悠白霧。

那人竟連一口茶的時間,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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