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逢
第17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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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水兩岸,擠滿了前來請願的尋常百姓,他們将鳶燈放入水中,花燈倒映在他們的雙眸中,忽明忽暗,就如那飄忽不定的漫漫前路。
慕容羽忽地有感而發,“子游,你說對岸那些百姓求的是什麽?財,色,名,利?到頭來不都一場空嗎?”
墨玉笙一聽,心知這京城公子傷春感秋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徐不疾倒了杯熱茶,捧在手心,長腿一伸,身子一仰,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俨然一副洗耳恭聽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果然,慕容羽極為有眼力見地開始了他的喋喋不休:“我小時候,跟在我爹屁股後面轉悠,見他終日在官場虛與委蛇,便想着長大後尋一方淨土,遠離這些烏煙瘴氣。我當時還打聽了一塊山地,打算效仿五柳先生,采菊東籬下。後來機緣巧合,進了神農谷,過上了夢寐以求避世的生活,卻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地,滿腦子都是外面的疾苦,便跟你沆瀣一氣,出谷做起了藥莊生意。如今羽莊風頭正盛,搶了多少人的飯碗,明裏暗裏各種編排擠兌,我便又不得不攀着我爹的關系,上下打點。唉~兜兜轉轉,一不小心又活成了我爹當年的模樣。子游,你說我忙活這麽些年,究竟是為了什麽?”
杯中熱茶已盡。
墨玉笙估摸着這話痨差不多該收尾了,飛快捏了塊菊花糕,塞進他嘴裏。
慕容羽正說着話,猝不及防被嗆了一塊軟糕,差點沒被噎死,就地炸毛道:“墨子游,你想殺人滅口嗎?”
驚得那船夫手持漿撸,從船尾一路奔至船頭,對着墨玉笙腦後就是一棒。
墨玉笙幾下打發了船夫,對着慕容羽道:“吃甜點,看淡點。只要可以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在山頭當個獵戶也好,在官場虛情假意也罷,沒得差。”
慕容羽愣了半晌,口中反複叨念着“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八個大字,表情豁然開朗。
他長臂一展,在墨玉笙後背,重重捶了幾下,“子游,得友如此,何其有幸。”
汴水橋頭,人流如潮,掎裳連襼。
不知誰喊了一聲“吉時到”,游人相繼松手。燈火搖曳下,鳶燈緩緩升空,載着人間千般願,直上九重天,也不知天外玉帝能否平這萬種愁。
慕容羽仰着頭,臉上半明半暗,忽地開口低低的說了句什麽,很快埋沒在嘈雜的人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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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墨玉笙如今的耳裏,聽不清哪怕半個字。
他的五感正在消退。
但墨玉笙生性蹦跶,必不會死如秋葉之靜美,他另辟蹊徑地從五感漸失中尋了不少樂子,還無師自通地習得了讀唇術。
慕容羽說的是“子游,英雄大會後,和我回神農谷吧。”
五年前,墨玉笙接受洗血術,被困無極,昏迷了整整四個月。醒後骨瘦如柴,一陣風就能把他吹沒。別說姜靈芸整日偷偷抹淚,連他一個大男人看了都心肝疼。這般折騰卻也只偷回了五年的時間。
他也時常問自己,究竟該不該違背天命去折磨他?要不,順其自然,放他走?
然而他終究是自私的。
哪怕多一天,他也想他活着。
墨玉笙表情寡淡地應了聲“好”。
他想起有一年,有一個少年對他說:“不要扔下我一人”。
他許不了他一世。
但只要他活着一天,便不算扔下那孩子一天,也算對得起那兩個字,“盡量。”
正在此時,幾聲淩亂的尖叫劃破長空,就着幾點斑駁的燈火,依稀可以看清一具男屍漂浮在水面上,血水染了半池。
岸邊,一抹紅影趁亂鑽入人群,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慕容羽瞳孔驟然一縮,一躍下了畫舫,蜻蜓點水般掠過水面,追着那抹紅影而去。
與此同時,人群起了股不小的騷亂。偶遇血光的游人驚慌失措地往外退去,更有無知的游人不斷湧向河畔,兩股人流撞在一起,相互推搡,中間的倒黴蛋進退維谷,瞬間淪為肉餡,配上兩塊馍馍就地能卷成肉餅。
已經開始有人經不住背腹夾擊,發出尖厲的求救聲,奈何很快被淹沒在一片莺歌燕舞中,随着越來越多不明所以的人流擠向橋頭,一場驚天的人禍一觸即發。
船夫身在局外,看得分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上蹿下跳,朝着岸上行人疾呼:“往後退,往後退,要死人了。”
喊得急了,破了嗓子,喉頭一陣發緊,船夫忍不住幹咳起來。
可惜他這邊咳得死去活來,外圍的人群依舊嬉笑怒罵地往裏擠,裏圈的人便像個活牲口似的眼看着要變成一堆肉泥。
船夫悲從心中起,一跺腳,打算跳入河中,游到岸邊,拖住一人算一人。
他雙足剛離地,被人一把扣住手腕,壓回甲板,耳邊響起一聲低語:“借我船漿一用”。
不等他回神,漿撸被人從身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抽了去。
船夫回頭一看,竟是那位看似弱不禁風的俊美船客。
他袖口起伏,起掌朝着漿撸橫豎劈了幾道,一拳粗細的木棍登時被削成了一支半臂長的文竹。
船夫心口突突跳了幾下,還沒來得及消化,便見那公子彎腰從水中撈出個鳶燈,一眨眼飄上了船頂。
他是人是鬼?
船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鬼魅一般的公子幹脆利落地撕下一角披風纏于細棍末端,起掌破開鳶燈,将蠟油混着火焰潑向衣料,那細棍頃刻間化作一支火箭。
船夫看得眼花缭亂,還沒理清個頭緒便見那人微微側了側身,抛繡球似的将胳臂往前一送。
夜風裹着青煙卷起他淡紫色的披風,時起時落,說不出的輕慢随性。
下一刻,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此起披伏,橫跨汴水兩岸。
只見汴水橋頭高高飄起的巨型鳳凰鳶燈,莫名着了大火,聲行并茂地向世人演繹了一場鳳凰涅槃。
直至此時,瘋狂內湧的人潮才停下腳步。只要眼不算太瞎,都知道該往後撤。即便有不知好歹想玩火自焚的,也被退潮一般的人流卷着,退離汴水橋。
墨玉笙靜靜地看了一陣,等到人群散了個七七八八,他一躍下了船頂,從懷裏摸出了一錠銀子,抛給船家,道了聲“多謝”,走進了河中。
沒錯,是走進河中,仿佛如履平地。
船夫驚出了一身冷汗,後知後覺:原來今日撿回一條命的不是別人,是他。
墨玉笙上了岸,将打濕的鞋尖在草堆裏随意抹了兩把,覺得索然無味,準備打道回府。
走出幾步,又覺既已到橋下,不上去看看血虧,便調頭上了汴水橋。
汴水橋是座拱橋,墨玉笙登頂後倚着石雕欄吹了一陣河風。夜風由微涼變得有些刺骨,他低頭緊了緊披風的系帶,轉身準備下橋。
恍惚中,身後傳來一聲輕喚,“子游……”
那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聽着耳生,好像還帶着那麽一絲顫抖。
墨玉笙耳力不如從前,疲憊時偶爾會出現幻聽,比如此時,他十分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因為通常,極少有人會喚他的表字。
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一眼。
燈火闌珊處,站着一人,一襲白衣素裹,輕易讓穿紅戴綠的過往行人失了顏色,仿佛一天一地,都盛在這一抹素白之中。
以墨玉笙此時的眼力,只能隐約辨出那是位年青公子。
他閱人無數,只依着輪廓,已将那人容貌氣質摸了個大概,腦中不禁不由冒出這麽一句“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而那位旁人眼中溫潤如玉的公子此刻心中悲喜參半,夾着一分辛酸,兩分苦澀,三分焦灼,細碎的情緒将面部切割得七零八落,簡直面目全非。
他狠狠抽了一口氣,快步上前,生硬又唐突地抱住了墨玉笙。
他鼻尖擦着墨玉笙的脖頸,一股熟悉的藥香自墨玉笙領口傳來,只是這股曾經安神的藥味,此刻變得撓心撓肝。
他在心底對自己道:“五年了,這點放肆不算過分吧?”
而後他規規矩矩地退後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墨玉笙,“師父,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