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鳶燈
第18章 鳶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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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剛開始有點懵,好在他眼不算太瞎,耳沒來得及太聾,等到他反應過來面前站的是誰,驚喜之餘胸口憑空生出一點莫名的悲戚。
五年光陰縮地成寸,偷去了少年郎單薄的骨架,變戲法似的捏出這麽一副蕭蕭肅肅的骨肉。
而他卻只覺得眼生。
墨玉笙壓下心頭的五味雜陳,面上神色如常:“不錯,還記得叫我一聲師父,算我沒白疼你。”
元晦愣了愣,沒接話。
氣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說起來,兩人尴尬的緣由各不相同。
墨玉笙是因為飽受良心譴責。
五年前,他決絕得近乎冷血,兩人甚至沒有正經的告別,一點淺薄的師徒關系不上不落,比眼前的夜色還要晦暗不明些。
元晦一聲大大方方的問候春風化雨地就表明了他的态度:我不計前嫌,你還是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
墨玉笙從來吃軟不吃硬,他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任何決定,卻會因為元晦一句軟心窩子的話,感到羞愧。
而元晦,純粹因為心虛。
他其實……很久以前……就沒有把墨玉笙當做……師父看待了。
好在墨某人臉比汴水橋墩還要厚,心比汴水河床還要寬,他很快将那一點捉襟見肘的羞愧抛諸腦後,一擡手,無比親昵地攬過元晦肩頭,好像兩人前腳才從墨宅出來,後腳便在街頭偶遇似的,“對了,你怎麽會來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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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墨玉笙碰觸到的地方倏地燃起了一團野火,順着肩膀一路燒向元晦心口,他費了好大勁才将那團火給撲滅。
元晦垂着眼,面不改色道:“恰好路過。”
倘若沒有他這月餘不眠不休的萬裏奔波,也就不會有現在這句輕描淡寫的恰好路過。
那日他連夜下山,直奔春山鎮墨宅。
墨宅院門輕掩,院中花草齊整。東角那棵桂花樹蹿了不少個子,已經高出元晦半截。堂屋沒有上鎖,屋中陳設依舊,桌面一塵不染,處處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痕跡。
從堂屋折返回院子口,不過十步路,元晦走得心急如焚。他從晌午一直等到日落,只等來了羽莊的藥童。
這些年,墨玉笙偶爾會來墨宅小住。他不在的這些日子,墨宅交由藥童打理。
元晦和衣在墨玉笙的床上躺了一宿。第二日清早便去羽莊打聽慕容羽的下落。
他其實也不斷定墨玉笙和慕容羽在一塊,但只要能見到慕容羽,再去尋墨玉笙便總歸不是什麽難事。
孫掌櫃說慕容羽下月初七會去汴州,他便馬不停蹄地奔了去,一個月的路程用了不到一半時間,終于趕在英雄大會前一日抵達汴州。
他卻沒有急着去羽莊尋人,而是在客棧洗盡一身塵土,又去了一趟布莊,裁了一件新衣。
墨玉笙沉默了片刻,猶豫地問出了心中的郁結,“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元晦心道:“度日如年。”
面上卻只是笑笑,将這幾年的經歷掐頭去尾地說了一遍。
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墨某人立刻就恬不知恥地為自己那無處安放的良心找補了一絲慰藉,“江湖傳聞,無相寺出了一位十年不遇的武學奇才,原來是你。不錯,不錯,真給師父長臉。”
仿佛元晦的武功修為和他有半文錢關系似的。
這麽句不知好歹的話落在元晦耳裏卻有如珍馐美馔,他呆呆地看着墨玉笙,笑得像位地主家的傻兒子,又甜又莫名其妙。
想來世間,人與人的緣分大抵分為兩種。
一種有如無根浮萍,一點風吹草動,便會離散十萬八千裏,再聚首已是天上人間。
一種卻如連理枝幹,任風吹雨打日曬千年,糾纏不休,即便短暫分離,也終會在有陽光的地方,再次重逢。
比如元晦與墨玉笙。
兩人沿着街道緩緩走向羽莊。
今年千鳶節汴水橋頭出了點意外,人潮褪的比往年早些,戌時還未過,街上已不見了車水馬龍,只剩稀稀拉拉幾個游人,臨街的鳶燈商販叫賣得越發不遺餘力。
元晦早些時候去了一趟羽莊,聽那掌櫃的說東家與墨爺出街游玩了。一個“墨”字猶如一擊重拳,狠狠捶向他的胸口,餘震至今未消。
明明可以在廳堂守株待兔,等二人歸來,他卻一刻也待不住,幾乎是立刻就拔腿尋了出來。
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墨玉笙身上,也就留意不到角落裏的花花綠綠,此時陡然聽到叫賣聲,覺得有趣,忍不住側目多看了幾眼。
墨玉笙這個人心慵意懶慣了,但只要他願意,哄人歡心的功夫還是一流。
他雙手搭在元晦肩上,像從前那樣推着他來到一處商鋪,頭一偏,唇角擦過他耳邊,“入鄉随俗,喜歡哪個,你挑一只?”
元晦耳根一陣酥麻,登時變成個結巴,答非所問道:“好……好……”
墨玉笙只道他和從前一樣腼腆,擅作主張,牽了只五彩鳶燈遞了過來,“聽說汴州的鳶燈上通九重淩霄,你要有什麽心願,可以寫在上面,托它帶給天帝。”
元晦垂着眼,不太敢看墨玉笙,怕看多了,又把心頭給燒穿了。
他接過鳶燈,說話時還有點犯哆嗦:“不、不必了,心誠則靈。”
兩人找了塊沒人的空地将鳶燈放飛。
元晦後退一步,目光肆無忌憚地黏上了墨玉笙的背影。
他在心底對墨玉笙道:“子游,我想與你,一生到老。”
墨玉笙目送鳶燈由大變小再縮成一個光點,心滿意足的轉身,一回頭與元晦的視線在黑暗中不期而遇。
那雙眼睛亮得攝人心魂,天上千鳶齊飛,地下夜河流燈,整個汴城燈火通明,都不及他眼中那一點星辰璀璨。
墨玉笙不動聲色地将視線移開,心道:“小崽子,長成這樣,你師父将來還有行情嗎?”
他還沒來得及杞人憂天個痛快,兩道淩厲的目光像劍一般自他後心穿膛而過。
用腳想也知道是誰。
慕容羽一路追擊紅衣人至東郊竹林,碰上個死侍,不等他盤問便咬舌自盡了。不過,他也不算空手而歸,在竹林偶遇兩位稀客。他惦記着墨玉笙,只草草打了個照面,心急火燎地趕回城中。
不料墨玉笙又一次幸不辱命地以那副見色忘義的嘴臉給了他一記重擊。
他遠遠便看見墨玉笙和一位年輕公子在那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放鳶燈。
慕容羽臉色陰沉的吓人,“墨公子好雅興。”
墨玉笙頂着那張千錘百煉的臉皮,應道:“還可以。”
慕容羽冷哼一聲:“墨公子自己說過的話,不做數?”
墨玉笙裝傻充愣道:“說過太多話,記不太清了。”
慕容羽白了他一眼,好意提醒:“今日在鬧市,某人曾說放鳶燈幼稚……”
墨玉笙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回道:“你一把年紀,放鳶燈豈不就是幼稚?”
“墨子游!你給我把話說清楚!誰一把年紀啦?”若不是看他是個病秧子,慕容羽真想一掌拍爛他的嘴。
元晦站在一旁,看着兩人你來我往,心中莫名泛起一波酸意。
倘若他早生十年,是不是也能像現在這般,不用躲閃,堂堂皇皇的喚他一聲墨子游?
他強壓下心頭的酸澀,走到墨玉笙身側,朝慕容羽恭恭敬敬的打了聲招呼:“慕容叔,別來無恙。”
慕容羽看清眼前人,腦中閃過第一個念頭:這是……小元晦?
第二個念頭:這對師徒難道要雙劍合璧,斬我桃花,擠兌我去當和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