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青萍

第28章 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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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的心狠狠地顫了顫,明知身在幻境,還是按捺不住滿心的思念,轉身看了那人一眼。

墨玉笙衣決飄飄,立在風中,春風十裏也趕不上他微微吊起的眼角那漫不經意的一點風流。

只這一眼,便讓元晦泥足深陷。

在幻境,他便不再拘謹,問道:“子游,這是哪?”

墨玉笙輕輕一笑,“怎麽連春山都記不得了?”

語氣中帶着股不似尋常的溫柔。

這股溫柔将元晦心口炸成一塊脆得掉渣的核桃酥,他上前幾步,大着膽子想去觸碰他垂在袖袍下的指尖。

不等近身,墨玉笙倏地将指尖收回,足尖輕點,向後退去。

元晦一驚,“子游,你去哪?”

墨玉笙抛下一個輕漫的笑意,“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這句話與多年前元晦在墨宅做的那場怪夢重疊,他一時恍惚,竟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幻境。

便是這片刻的功夫,墨玉笙已經飄出了三四仗遠。

元晦來不及細想,一個錯步,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上到春山山頂。

墨玉笙立在懸崖之巅,背對萬丈深淵,他深情凝視着元晦,忽地伸出一只手來,“元晦,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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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受寵若驚,向前一步,想去握那只手,不料剛觸到指尖,墨玉笙身體忽地向後一仰,直直倒向深淵。

元晦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已先大腦一步做出了回應。

他縱身一躍,眼皮也不眨地追着墨玉笙而去。

崖底是一片火海,無數的鬼魅從烈火中探出血肉模糊的手臂,對着他殷勤招手。

元晦渾然不覺,一雙眼睛死死地黏着墨玉笙。

子游,只要你一句話,刀山火海我也願意陪着你。

他沒有等來刀山火海,而是等來了一束光。

玄鐵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從光裏走出一人。

是墨玉笙。

身後素雪浮空。

墨玉笙以一人之力單挑三位西域一頂一高手,驅毒蟲,破迷魂陣,又重傷狐媚娘,反手一擊疏影殘雪掌碎了機關,打開了玄鐵門。

這本可以成為一件了不得的談資,夠墨玉笙吹噓上三天三夜,可惜他周身挂彩,比元晦想象中的還要狼狽些。

一頭青絲亂七八糟地垂在肩上,臉上沾的不知是誰的血水,将那一點翰墨似的黑痣染的鮮紅。

他的右肩不知被什麽東西砸穿了一道三指寬的口子,血大概已經流了好一陣,血窟窿上賴賴巴巴地結了一層薄痂,卻依舊堵不住有如泉注的血水。

眼見那紫得發黑的血水從薄痂邊緣有恃無恐地往外滲,沿着灰暗的袖袍,滴入墨玉笙掌心,順着指尖落入地面。

一滴,兩滴,三滴……血滴聲充斥着暗室,元晦覺得,方才陷入幻境的那陣山呼海嘯聲似乎都不及這血滴聲來得驚心動魄。

他的雙瞳倏地縮成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隔着虛空将地上那幾滴血水吸入眼眸,那有如墨染的瞳孔頃刻間血紅一片。

慕容羽跟在墨玉笙身邊多年。從最初見他躺屍的驚魂不定,到後來從容不迫地從閻王爺手上搶人,他幾乎已經強大到刀槍不入了,此刻見到從血池中沐浴歸來的墨玉笙,他的心還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飛掠到墨玉笙身邊,擡手塞了一粒護心丸,又封了他右肢的幾處大穴。

他心口郁結到快要炸裂,嘴上恨鐵不成鋼地不吐不快道:“你不是成天吹噓自己武功天下無敵嗎?怎麽讓幾只陰溝的臭蟲傷成了這樣?還有你那了不得的輕功呢?到關鍵時候就熄火歇菜了?”

墨玉笙其實很想直白地回怼一句“有種你他娘的給我上”。

可惜他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累到休務。他的腿骨酥成了兩根油炸糕點,輕輕一碰就能掉渣。嗓子頹成了副破風箱,除了漏點氣發不出半個罵人的音。

墨玉笙生平第一次吃了啞巴虧。

其實以他的武功修為,對付包括武媚娘在內的四大高手不在話下。即便身子虧得厲害,不算游刃有餘,也不至于龍游淺灘遭蝦戲到這份田地。

大概是西域三怪進門時在狗屎堆裏打過滾賺了三身狗屎運,出手偷襲時恰好遇上墨玉笙毒發。

這麽個一根指頭就能戳倒在地的傷殘,也不知從哪裏攢來了一點氣力,奇跡般地挪了兩步,從漏風的嗓子裏擠出兩個字,“元晦……”

元晦的雙瞳狠狠地瑟縮了一下,瞳孔下壓着的兩抹血光如潮水般褪去,神智也在頃刻間回籠。

他幾乎是立刻飛掠到墨玉笙身側,一手托住他的左臂,一手環住他的腰身,将他整個人置于自己懷中。

目光觸到墨玉笙右肩上的血窟窿時,他身形晃了晃,做了個明顯的偏頭動作,臉色慘白。

墨玉笙微微皺眉:“怎麽?”

“我暈血。”元晦閉了閉眼。

墨玉笙假裝沒有撞見他瞳孔中的異樣,一語雙關地調侃道:“以前在春山鎮殺雞宰鴨都不帶眨眼,怎麽去了一趟無相寺就沾了這麽身嬌氣的臭毛病?”

元晦圈在墨玉笙腰間的手臂緊了緊,避重就輕道:“我暈你的血。”

…………

墨玉笙躺在床上昏睡了兩天兩宿,期間被人抱起來灌過幾回湯藥。

狐媚娘滿心歡喜從西域打包來的化骨綿水有沒有傷到慕容羽二人不清楚,似乎是被他照單全收了,化到他連擡眼皮的氣力都沒有,自然也就看不清楚來人是誰。

他只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個人極其溫柔,扶他起身的雙手像是兩片羽毛,輕柔到仿佛一陣風就能帶走。

第三日晌午,墨玉笙如願擡起了眼皮。

此次傷病看似兇險,實則是些皮肉傷。他右肩處的血窟窿遇上神農谷秘制的紅石軟膏已經愈合了個七七八八。至于這些皮肉傷引發的痛症比起茴夢香毒發時的痛,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喚它作撓癢也不算辱沒。

于是,在墨某人眼裏,四舍五入,這副身子基本等同于痊愈。

他愉快地轉動了一圈眼珠,入眼的是慕容羽那張苦大仇深的臉。

算起來這位在京城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生平僅有的那麽點患得患失好像都給了他。

墨玉笙心頭一熱,有心想說點什麽,話遛到嘴邊卻變成了:“元晦呢?怎麽不見他?”

不知是不是墨玉笙的錯覺,慕容羽的神情好像緊了緊,他微微側頭,做出了個朝門口看去的動作,而後緩緩收了視線,壓低聲音道:“被我差去煎藥了。”

元晦不對勁,十分不對勁。

面上他風平浪靜,清俊的臉上除了泛着點青白,比他這張愁雲慘淡的臉還要寡淡幾分。

這麽張冰封千裏的臉看到墨玉笙時會碎得一塌糊塗,那種從碎冰間隙流露出來細碎又奔湧的情緒,看得慕容羽後脊一陣發麻。

慕容羽正糾結如何将腦中亂作一團的詞藻排兵布陣,墨玉笙驀得開口道:“他……很不對勁……”

慕容羽一時拿不準墨玉笙說的是“元晦對他的态度很不對勁”,還是“元晦自身狀态很不對勁”,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元晦端着一碗藥湯進了屋。

他那雙過分平靜到有些空乏的眸子見到墨玉笙陡然亮了起來。

他禮貌不失溫柔地佛開慕容羽那雙礙事的企圖截胡藥碗的手,語氣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這種粗活就不勞煩慕容叔了。”

慕容羽尴尬地收了手,默默退後半步,站成了一根人形立棍。

元晦将藥碗落在床側的桌案上,避開墨玉笙散亂于床間的長發,一手扶住他的腰身,一手扣住他的左肩,将他輕輕托起,靠坐在床頭。

他端起藥碗,舀了勺湯藥,在嘴邊吹了吹,試了下溫度,送到墨玉笙嘴邊。

誰知墨玉笙頭微微一偏,躲了過去。

墨玉笙擡起健全的左肢,伸向藥碗,元晦輕輕側身,将藥碗向後一帶,讓墨玉笙撲了個空。

墨玉笙左手尴尬地飄在半道上,偏偏右肩的血窟窿不是好惹的主,他不敢大動,只得僵着身子對元晦道:“把藥碗給我,我自己來。你師父有手有腳,還真當我是個殘廢啊!”

元晦端着碗的手沒動,只是一言不發地将藥勺湊近到墨玉笙唇邊。

墨玉笙無助地去了一眼牆角的慕容羽。

他目光躲閃,一副“我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着”的無賴表情,恨得墨玉笙牙癢癢。

墨玉笙拗不過元晦,只得老老實實地伸長脖子等着被投藥。

這滋味,簡直如同上刑。

說起來,墨玉笙天生一副軟骨,又是個富貴閑人命,衣來張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沒少過過,倘若換做別人,哪怕是慕容羽,他都能心安理得的叫人從頭到尾将他伺候個遍。

可這人偏偏是元晦。

為什麽他會不一樣呢?

墨玉笙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自汴州重逢,有些東西沒變,有些東西好像又變了。

“大概五年空白留下的那點生澀,真不是一兩日就能驅散得了的吧。”墨玉笙暗搓搓地想。

元晦喂完湯藥,倒了杯溫水給墨玉笙漱口,又從懷中摸出一塊細絹遞到他手裏,細致得讓人幾乎懷疑他是京城哪位大人家偷跑出來的貼身家仆。

他全程不言不語,氣氛有些微妙的壓抑。

墨玉笙最是受不了這股子死氣沉沉,于是拿着自己這副病體打趣道:“我過幾日要回神農谷洗血,這下倒好,提前排了一半的毒血,省了師父他老人家多少心力。”

知道此人沒心沒肺,但沒心沒肺到這副田地,也真是世間少有。

元晦心疼得眼眶紅了一圈。

他定了定神,忽地轉身看向慕容羽,問道:“其實沒有什麽九州令對吧?”

慕容羽面色微沉,握着羽扇的手緊了緊,隐隐可以看見青筋在他手背上蔓延開來。

“是!我沒有,沈清淵也沒有。從頭到尾不過是中原樓為了分散矛盾揪出內鬼設的一個局。”

末了,他又不解氣地添上一句,“簫翎天那個老狐貍,當真是心狠手辣!你我為他賣命百裏,他卻拿我們當誘餌!”

元晦将視線收回,目光來回摩挲着墨玉笙的右肩。

那裏有個血窟窿,被繃帶纏得不見天日,卻依舊不依不饒地從邊邊角角探出兇狠的獠牙。

幾點斑駁的血跡倒映在元晦的雙瞳,将他的眼底染得微微發紅。

他當然不是要哭,眼底滿而不溢的是一股蠢蠢欲動的恨意混雜着殺氣。

這世上有那麽多的人。

小人得志。

奸人當道。

蒼天給每一色人物築了一條康莊大道,小人奸人惡人各行其道,過得風生水起,卻唯獨忘了給好人留一處安身的僻隅。

被寵愛的總是有恃無恐,留下不受待見的好人無以為繼。

溫婉賢惠之于吳姬如此;一往情深之于蘇令如此。

他在懵懂之年失去了吳姬,總角之年失去蘇令,束發之年與墨玉笙擦肩而過,好不容易在弱冠之年與他重逢,命運的爪牙卻又一次對他心上人痛下殺手。

倘若他所想所思所念所愛之人都不在這世上,這亂世又為何存在?

他目光溫柔地看向墨玉笙,忽地沒頭沒尾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既然如此,何不将青萍除根,讓狂風無處聚散。”

他的聲音不大,嘴唇也只是極小幅度地開合,以墨玉笙的耳裏和目力,只夠抓取不足五成信息,他卻好似能與元晦心意相通,忽地面色一凜,擡手捏住了元晦的腕子,低喝道:“元晦!”

元晦低低笑了笑,“剛才經過船頭,見風起于青萍之末,拂亂了兩岸垂柳,有感而發。”

他的目光黯了黯,“明日是我爹的祭日,我想回蘇州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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