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陌
第29章 南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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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入姑蘇,滿眼是江南。
小橋流水人家,春船绮羅菱藕,水氣撲面的吳侬軟語,一切都是記憶中的模樣。
元晦幾乎足不沾地地疾行于綠水紅橋間,與那自小不知打過多少回照面的白牆青瓦擦肩而過,形同陌路。
江南多雨水,蘇州城被水網切割地七零八落,相較于京城的橫平豎直,簡直形如一團亂麻,讓人一不留神就迷失在曲徑回廊中。
元晦目不斜視,一路穿花拂柳,橫穿北半個蘇州城,抵達桃花塢。
春風三月,桃花延綿十餘裏,花開如錦。
桃花林深處有一處園林,人稱“蘇園”,曾經卓冠一時。
元晦站在蘇園門口,仰面看着高懸于大門的牌匾,臉上神情淡淡的,映襯在滿林淺碧深紅下,顯得格外寂寥。
蘇園的粉牆瓦黛安靜地紮根于落英缤紛的沃土下。
元晦并未推門進去。
蘇園風光想來依舊,畢竟無情最是草木花。
元晦對蘇園,其實沒什麽感情。
五歲前尚且不論,五歲後自打有記憶起,他好像沒有一日過得順遂。
元晦的後娘叫北陌,有一半外族血統。一雙眸子深邃得似那西域的蒼穹,清澈得似那雪山的天池,聖潔得似那天山的雪蓮,只有看向元晦才會變成兩條吐着信子的毒蛇,無時無刻不想在他身上紮一對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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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陌對元晦直抒胸臆酣暢淋漓的厭惡并非全無好處,至少元晦也不必虛與委蛇在蘇令面前與她裝什麽母慈子孝。
當然,他即便想給蘇令添堵,也基本沒這個機會。
蘇令常年不着家,堪堪把偌大一個蘇園過成了客棧。
蘇園算上管家一共十四名傭人,除了徐媽是跟過吳姬的老人,蘇令指名道姓不許辭退外,其餘的都換了一波血,全部聽從于北陌。
他這個蘇家正統大少爺說的話可能還不如北陌膝下的蒼猊幾聲犬吠來得悅耳。
元晦從小生活在偏院,除了每日跟着先生讀書家将習武外,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衣食住行也基本不假他人之手。
萬事皆有因果,他能将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宜師父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起因于他童年的經歷。
大方一點想,北陌功不可沒。
北陌還有一大功績就是給他取了“元晦”這個小名。
晦,是每月最後一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是凋零,是沒落,是一切不詳的基墊;是對心恨之人最惡毒的詛咒。
元晦曾經無比憎惡這個名字,直到他遇見那個人。
他有一雙十分好看的桃花眼,在那被血光染得發紫的夜空下泛着潋滟的波光。
元晦生平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眼神可以溫柔似水,不必冷漠,不必兇殘,不必尖銳。
他忽然便覺得,元晦這個名字也沒那麽糟。
畢竟否極才能泰來。
元晦朝着蘇園大門行了三跪九叩禮,低頭與一點紅劍柄處的赤珠對視了一眼,而後頭也不回地朝着蘇園背後的那片青山行去。
桃花塢以東有一座巫山。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此巫山非彼巫山,然世人多情,有情的地方就有巫山。
元晦曾經陰差陽錯地上過一次巫山。冥冥中好像有無數根細如蛛絲的銀線牽引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交纏成因果。
那年他十三,常年貓嫌狗不待的日子讓他終于痛下決心離家出走。他一條腿還沒跨出桃花塢,意外地偶遇了逢年過節都難見一面的蘇令。
他于是鬼使神差地跟在蘇令身後摸上了巫山,撞破了一個……秘密,讓他瞬間就理解了北陌對他無孔不入的恨,也讓他寬恕了蘇令這麽些年的不聞不問,不管不顧。
元晦到達巫山之巅時正值晌午,層雲蔽日,将天光截在九霄雲外,天空一片陰郁的青色。
那山峰極其陡峭,如一柄長劍直入雲霄,下臨無地。
元晦一躍跳進了深淵,在離崖岸三四仗遠凸起的一塊巨石上輕輕借力,佝身鑽進了一處洞穴。
或者說,是一處密室。
密室不大,裝潢得潦草卻可能比姑蘇城內任何一處官邸都要值錢—一百零八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高懸于頭頂,将這橫切入懸崖峭壁腹下的方寸之地照得燈火通明。
密室中央擺放了一處水玉棺椁,裏面盛着一位女子,約摸二十五六的年齡,花容月貌,靜置于這盈盈水玉中,仿佛一株出水的芙蓉。
細密的水銀在光波中游走晃得她蒲公英般濃密的長睫微微亂顫,讓人生出一種錯覺,好似她只是在湯池中閉目小憩,只是不巧,一睡就是十五個春秋。
元晦走到棺椁旁,目光停留在吳姬那絲毫不見歲月痕跡的臉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也可能什麽都沒有想。
他與她除了血緣幾乎沒有交集,走了一個蘇令,剩下的好像也就是這麽張九分相似的臉了。
元晦在吳姬身側駐足良久,而後走到一張布滿灰塵的書桌旁,伸手在桌下陰暗處細細摸尋了一陣,觸到一個機關。
山洞常年陰濕,軸鐵受潮鏽作一塊,他費了好些功夫才将鏽跡用指腹一點一點磨了去。
暗箱被打開,他從裏面摸出兩本巴掌大小的書卷,正是歸魂冊上冊和中冊。
歸魂冊上中兩冊,加起來不足千字,卻蘊藏着千萬世人追求的生死之道,五岳三山加起來也不及這一角黃麻紙來得厚重。
他花了一炷香的時間将書卷上的一字一句刻入腦海,小心翼翼卷好放回暗箱,留給吳姬一個深邃的凝視,而後縱身一躍,消失在霧霭沉沉裏。
他答應過墨玉笙會趕在天黑前回到羽莊,在那之前他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尋南陌。
南陌與北陌是兩姐妹,母親是胡人,自小生活在天山山腳,成年後随漢人父親遷入中原一路颠沛流離終在蘇州安身。
兩人的命運如同其名,南轅北轍。
北陌風風光光的入了蘇園,南陌不聲不響地嫁給了一個山野村夫。
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命運一夜翻篇,北陌死于非命,南陌卻在平淡如水的生活裏搖曳。
命運這個東西,好像不到最後一刻,誰都無法蓋棺定論。
元晦去尋南陌,當然不是為了敘舊。他與這個名義上的姨娘見面也不過兩三回,光是生了張與北陌相似的臉這一點,就讓元晦不願多瞧一眼。
他厭惡關于北陌的一切,哪怕後來理解了她的恨,也無法原諒她的惡。
但說到底,北陌原也是個受情所困的可憐人。
她從一開始入蘇園就是一筆交易,以馬蹄蓮駐屍秘術護吳姬不老屍身,以此來交換蘇令的心。
然而別說心,連人一根頭發絲都撈不着,蘇令寧可待在那四面灌風的破洞陪着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也不願回蘇園多看她一眼。
午夜夢回,卧榻之側空空,經年陪伴她的只有那麽個看似風光的蘇家女主虛名。
東郊河湖交錯,水網縱橫。
一名八九歲女童跪在水塘旁,手裏攥着個線轱辘,愁眉苦臉地盯着困在一池荷葉間,半死不活斷線風筝。
元晦的目光掃過她那對中原人鮮有的深目峨眉,忽地調轉了方向,走入荷葉田田的水塘中。
他的足尖點過碧水青蓬,像是一陣清風迅疾又輕柔,甚至沒來得及驚動立于小荷尖尖角的蜻蜓。
他将風筝送回到女童面前。
女童一張櫻桃小嘴張得足以塞/下/半個饅頭。
她吊着脆生生的嗓子問道:“你……你是伽樓羅嗎?”
女童口中的迦樓羅是馬蹄蓮教三大主神之一,風月神,主管清風明月雲雨霧霭。
元晦笑笑,蹲下身子,輕聲問道:“帶我去見你娘好嗎?”
元晦牽着女童進院時,南陌正忙着在院中腌制醬甜水蘿蔔。
她聽見柴扉晃動的嘎吱聲,擡眸看了一眼,一雙雪白的手還插在黑乎乎的腌菜缸裏。
不得不承認,這個與北陌長得七分相似的女人很美。
不同于江南水鄉小家碧玉的清新,她的美像天山,像草原,像塞外胡楊,奔放又帶着幾分拙樸的粗犷。
這樣的女子即便入不了蘇園,也着實不該委屈給姑蘇城外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夫。
南陌看清來人,神色一凜。
時隔多年,元晦的長相、身形乃至氣質都有了很大改變,那雙眼睛卻與蘇令別無二致,像是兩灣深潭,幽深又泛着輕寒。
南陌将一雙沾滿黃醬的手在胸前圍裙上胡亂摸了幾把,指着女童厲聲道:“婉兒,過來!”
女童也不知被元晦施了什麽攝魂術,粉//嫩的小手勾着他的指尖,撇着小嘴,無動于衷。
南陌看向元晦,一雙眼睛淩冽如蒼鷹,“你走吧。這不是蘇家人該來的地方。”
元晦目不錯珠地看着她,将指尖從女童手中抽離,手掌輕輕地覆在她那有如銀藕似的雪//嫩的脖頸上。
南陌渾身一僵,聲音顫抖而沙啞:“你……你想做什麽?”
元晦低頭看了一眼女童,在她肩窩處輕輕拍了一下,柔聲道:“聽你娘的話,進屋去吧。”
他這話比平日裏南陌手中揮舞的雞毛撣子還管用,女童道了聲“好”,乖乖進了屋。
院中只剩南陌與元晦二人。
元晦道:“我來打探點事,問完就走。”
“你我沒什麽可說的。”
南陌抓起身側的荷葉扔在腌缸上,轉身打算進屋,院口的門扉被人推開,走進來一人。
他頭戴箬笠,身着粗布麻衣,腳踩草履,肩頭扛着一把鋤頭。鋤刃上的泥水未幹,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濺起細密的泥巴珠,挂在他沾滿泥土的衣衫下擺。
他個子不高,典型的南方男子薄瘦的身材,被水田泥沼熏得黯淡無光的臉見到南陌時生動地亮了一下。
他客客氣氣地掃了一眼院中長身玉立的身影,對着南陌道:“孩兒她娘,有貴客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我去準備茶水,趕緊讓客人進屋。”
南陌擠出個敷衍的笑,收了往裏走的步子,“阿牛哥,你先進屋,這位公子是來問路的,聊幾句就走。”
男人點點頭,經過南陌身側時輕輕蹭了蹭她的袖口:“我去生火燒飯。你如果弄不明白進屋問我,別耽誤人家。”
南陌目送他一路進屋,冷着臉看向元晦,“你想問什麽?”
元晦道:“紫金萬魂蠱和蝕心蠱可是你馬蹄蓮教的蠱術?”
南陌約摸沒料到他會問這個,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側頭去看男人的背影,見他早已進門,方才松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是。”
元晦:“你了解多少?”
南陌:“曼荼羅教徒分金木水火土五個等級,蝕心蠱是水人才能接觸到的蠱術。我是金人,不太了解。”
元晦追問道:“那紫金萬魂蠱呢?”
“只隐約聽過。”
她皺了皺眉,“這是神女不傳秘術,連本教最高級別的土人都接觸不到。”
“有沒有一種可能……”元晦斟詞酌句道:“普通教徒雖不懂施蠱卻能識別紫金萬魂蠱,并且能道出破解的方法?”
南陌神情怪異地看了一眼元晦,頗為不屑地反問道:“你以為神女秘術像中原的蒙汗藥,看一眼就知中沒中招,喂幾口甘草水就能解毒?”
元晦眼底動了動。
他的直覺沒有錯。
北陌,南陌……阿陌。
果然,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
那日在七星臺,與沈清淵一道的那個紫衣少女,就是馬蹄蓮教神女。
司徒府與魔教勾結,在武林大會上給白面書生種下了紫金萬魂蠱,将他變成無痛無覺只懂殺戮的機器,卻被魔教神女當場破了蠱。
只是沈清淵可知阿陌神女的身份?
阿陌又為何臨門返水,壞了魔教大計?
是有意,還是無心?
這世間因果,還真是錯亂無序。
元晦頓了頓,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馬蹄蓮駐屍秘術,你懂吧?”
南陌聞言,面色陡然陰沉了下來,“我與北陌那蠢丫頭可不一樣。我費盡心思脫離馬蹄蓮教,不惜在這鄉下做個粗野村婦,可不是為了給你們蘇家人行什麽方便的。”
元晦不怎麽在意地笑笑。
他目光微錯,平靜地看向她身後。
男人肩上抗着一名五六歲男童,手中牽着那名女童,三人其樂融融地進了院中竈屋。
元晦淡淡道:“鸾鳳和鳴,兒女繞膝,真是令人羨慕。”
語氣分明溫和低柔,南陌卻面色慘白。
她顫抖着雙唇,極不情願地擠出個“嗯”字。
末了,她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壓低聲音道:“人能操控屍身,卻掌控不了生死。即便留下肉身不老不腐,也招不回魂魄,反而讓靈魂無法轉世安身。你爹就是執迷不悟,才落得如此下場,還累得北陌慘死。”
她頓了頓,遲疑道:“你不會想重蹈覆轍吧!?”
元晦無聲地笑笑,說到做到,問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