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網

第31章 天網

=======================

元晦此處巧妙地用了一個借字。

有借就有還。

早年間一點紅镖局以物镖和銀镖起家,蘇令為人慷慨出手闊綽,每行到一處會疏通打點當地地頭蛇,即便不親自走镖也定會囑咐镖頭獻上厚禮。

回城後,由掌櫃牽頭将路過的要地與結識的要人記錄成冊,後稱綠林冊,逢年過節以書信問候,特殊時候比如生辰會派人送上厚禮,幾年下來織了一張巨大的人情網。

一生二,二生三,這張以一點紅镖局為中心,以綠林冊為織點的人情網橫跨九州蔓延至四境,人稱天網。

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這世間想尋的人,想探的事,只要不是深埋地底見不得光,都只是時間問題。

镖局成立第五個年頭,蘇令将青鳥傳書引入天網系統。這批青鳥身形嬌小,羽翅青灰與尋常飛鳥無二,飛在空中并不顯得乍眼。

然而青鳥受專業訓練,在腿根皮肉下縫入了特殊磁石,能在持有磁石的人之間相互傳信。

有了青鳥傳書的加持,不僅大大提升了消息傳遞的時效還增加了書信往來的隐秘性,天網一度盛極一時,民間自不必說,甚至有部分連達官貴人舍了官道轉投天網。

而元晦要借的就是這張天網。

孫三到底是經歷過風浪的人,聽聞此言,滿臉的肥膘只象征性地僵硬了片刻,很快松軟了下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比起山雨,漫長的等待更磨人。

他其實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也做過最壞的打算。

Advertisement

如今看來只是奪位,還不算太糟。

孫三收了笑,踱步到太師椅旁,從茶案上取了茶盞。

盞中殘茶涼透,一旁的侍女丫頭乖巧伶俐,旋即添了半盞熱茶。

不料孫三忽地劈頭蓋腦地訓斥道:“不長眼神的東西,沒見客人在此嗎?平日裏我就這樣教你們待客之道的?”

他将“客人”二字,咬得極重。

侍女丫頭默不作聲地取了茶盞,倒了杯新茶,遞給元晦。

孫三指節輕輕叩響了茶盞,“府上下人不懂事,少主別往心裏去。”

元晦搖搖頭,“無妨”,并未伸手去夠那盞茶。

孫三一手掀起長衫下擺,兀自坐回了太師椅,他去了一眼元晦,“老胳膊老腿,站久了腰疼,少主不介意孫某坐下說話吧?”

元晦笑笑,“孫叔自便。”

孫三便真不拿元晦當外人看,當即翹起了二郎腿。

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茶水,将口中的茶渣來回咀嚼了一番,吐向腳底,對着左側侍女道:“司琴,蘇少爺說要借镖局東家的身份,你怎麽看?”

司琴遲疑了一下,道:“奴婢只聽過借銀兩借物件,何曾聽過借用身份的。倘若東家的身份都能随意借還,這世間豈不是要亂套。”

孫三不置可否,又扭頭對着右側侍女道:“倚翠,你跟着我時間長,你怎麽看?”

倚翠不敢怠慢,畢恭畢敬道:“恕奴婢直言,別說世間沒有借還的道理,即便有,老爺這個位置也不是随便什麽人可以坐得穩的。一點紅镖局全國十五處分局,一百來號镖頭,近千位镖師,想要上位也需掂量掂量自個兒的輕重,看是否能鎮得住這群師爺。”

倚翠話說得重,卻不太敢擡頭去看元晦。

她在孫府這麽些年形形色色的人物見了不少,其中也不乏身份高貴的世家公子,卻都不及眼前公子這般……清透。

他話不多,表情寡淡,身上除了佩劍,沒有多餘的裝飾,一切都恰如其分,哪怕腰間多一塊吊墜都會壞了這份清透。

而孫三最為忌憚的,就是這份清透。

孫三水性極佳,平日裏除了花天酒地就是下水松筋活骨。

他深谙水之道。

看上去兇險的浪潮,不一定會要人命。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是藏匿于風平浪靜下的暗流。

元晦平靜地聽完侍女們的見解,淡淡地看向郝張二人,“郝文青前輩與張雲鶴前輩,二位怎麽看?”

冷不丁被點名的二人先是有點懵,繼而有些驚。

他二人與蘇曦本人幾乎沒有打過照面,即便有也是孩童時期。

那個年齡連記事都難,他是如何做到将人與名對號入座的?

另一邊,孫三微微眯起了那對精明又多疑的鼠眼。

他何時與郝文青張雲鶴勾搭上的?

一點紅镖局十五處分樁的一把手幾乎都是蘇令舊部,他私底下又盤活了多少人心?

他咬了咬牙,忽地厲聲道:“來人,将這兩個不說人話的賤婢拉出去掌嘴。”

在身後待命的家将迅速出列,将兩個命賤的侍女丫頭拖了去。

“下人們見識淺又好亂說話,是我孫某管教無方。”

孫三從滿臉的橫肉間擠出幾絲笑意,“只是少主說借,實在生分。當年情況危急,镖局群龍無首,我被拱上這位置不過是權宜之計。在位七年,我一直以代東家自居,代的是兢兢業業,沒有一日安眠。如今少主歸來,我正好可以卸了一身重擔,睡個久違的安穩覺。”

孫三頓了頓,看向郝張二人,“二位愣着幹嘛?”

張雲鶴镖師出身,跟着蘇令一步步爬上镖頭的位置,即便現在身居高位也始終保留着走镖人的熱血與俠義,他向元晦抱拳道:“少主歸位,乃一點紅镖局之大幸。”

郝文青長了八百個心眼,他斟詞酌句道:“郝某誓死效忠一點紅。”

元晦輕輕地笑了笑,“孫叔言重了。我與父親不同,胸無大志,不懂走镖,也不會經商。只是我有點私事,要借用天網。此事高度機密,對外不能走漏半點風聲,我需以東家的身份拿到天網直屬調度權。事成後,名分與血麒麟我會一并歸還。”

他頓了頓,“一點紅镖局,比起我,更需要孫叔。”

這番話,是肺腑之言。

元晦對蘇曦這個身份沒有太多留戀,如果可以他寧願一輩子待在春山鎮與墨玉笙長相厮守。

然而此話落在孫三耳中卻有如放屁。

他一個鸠占鵲巢的人嘗了甜頭都不舍得再挪屁股,那蘇曦真是什麽神佛轉世,要散盡家財普度衆生?

笑話!他孫三活了快五十個年頭,披着人皮的惡鬼見過不少,活佛連個影都沒見着。

孫三心底冷笑連連,面上卻心平氣和道:“我這就命人準備告示,昭告各部。”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物,“這是青鳥磁石。請少主收下。”

元晦擡手接下了這枚青鳥磁石。

…………

元晦走出孫府時,日落已近西山。

夕陽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青石板上,拉得又長又細,顯得格外單薄。

元晦拐入一條小巷。巷中昏暗無人。他背抵白牆,低頭緩緩吐出口氣。

他原是臨時起意,沒做什麽萬全準備。

得知墨玉笙身中劇毒也不過半月有餘。

寒簫子,狐媚娘,司徒府,中原樓,馬蹄蓮教,他被推着一步步走到這裏。

他讓寒簫子将黑風孽海帶到跟前,卻不會在他身上押全注。

他輸不起。

為保萬無一失,他要啓用天網尋人。

然而他心底有一面明鏡。當年蘇令通過天網四處搜查也沒能打探到的歸魂冊下冊,很有可能不在黑風孽海手裏,甚至不在任何人手裏。

如果那樣,能供它藏身的也只有那處了——長白山殿的武庫。

元晦緩緩提起右手,将手心攤開在面前。

這只手白淨纖細,指腹有一層薄繭,拿過劍持過刀,宰過家禽,還沒有沾過人血。

或許不久的将來,将由它,掀起江湖的腥風血雨。

元晦倏地将掌心一合,翻身上了牆頭。

他還有第三件事要做。

給墨玉笙捎一口白玉方糕。

白玉方糕是蘇州有名的小吃。那日在汴州羽莊,他記得墨玉笙提過,曾在蘇州待過一段時間,喜歡上了蘇州甜點。

城南鹿角巷有一間不起眼的糕點鋪子,元晦每每想念一口甜,都會穿過大半個蘇州城來這裏。

糕點鋪子成百上千,他唯獨鐘意這一口。

人會忽然間沒來由的愛上一個味道,一個人。

卻極少有人像他這般,愛上了就是一輩子。

元晦推開門,入鼻的是熟悉的糯甜香氣。七年光景,将店鋪主人熬成了老頭。

主人擡頭看了元晦一眼,道:“蘇少爺,好久不見啊。”

元晦一驚,“老伯還認得我?”

主人笑笑,“白玉方糕,芝麻餡,沒錯吧?”

這小少爺一根筋,從來只要芝麻餡,想不記着都難。

元晦搖搖頭,“我想要紅豆餡的。”

主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麻溜地取了油紙,打包了一份紅豆餡白玉方糕。

末了,他又添了根麻花,捆作一塊。

元晦道:“老伯,我沒要麻花。”

主人将油紙包遞到他手裏,笑道:“我知道。麻花算我的。讓她嘗嘗。”

元晦的臉“轟”得一聲,紅到了脖子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