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方糕

第32章 方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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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從城南折騰回城北羽莊時,夜幕已經降臨了好些時候。

昏黃的月色下,慕容羽端着空藥碗從墨玉笙卧房出來。

元晦快步上前,“他怎麽樣?好些了嗎?”

“還不錯。剛灌了一碗湯藥,睡下了。”

慕容羽合上房門,“你也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抓緊回房歇着。明日一早我們動身入谷。”

元晦站着沒動。

“我進屋看他一眼,看完就走。”

慕容羽嘆了口氣,無言地飄走了。

元晦推門進屋,牆角油燈未滅,借着昏暗的燈光,他一眼就撞上了墨玉笙。

剛才還信誓旦旦說看一眼就走的蘇少爺食言而肥,非但沒有撤離的打算還得寸進尺地走到床邊将兩只眼睛明目張膽地挂在了墨玉笙臉上。

墨玉笙眼皮動了動,忽地睜開了眼,他微微偏頭,看向元晦。

兩人目光陡然相遇,元晦心頭一陣狂跳,差點跳出嗓子眼,“師……師父還沒睡麽?我過來……看看你的傷。”

他心虛得沒邊,說出來的話便也磕磕巴巴。

好在墨玉笙沒有覺察出異樣,“傷口無礙。只是在床上躺屍了一天,四肢都要躺退化了。正好你過來,陪我解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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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掀開被褥,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

動作幹脆利落,哪有半點病號的樣子?也不知是神農谷的醫術出神入化,還是他墨玉笙的皮肉天生就比旁人厚實抗造。

元晦慌忙湊上前,想扶他一把,讓他悠着點。

手伸到半路……魂沒了。

恰逢立夏,炎炎暑氣給蘇州城來了個下馬威,揮手将春日的一點薄涼驅了個幹淨。

墨玉笙只着一件單衣,衣料格外輕薄,兩片衣襟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前,欲蓋彌彰得遮着頸子下的一片雪//白。

元晦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墨玉笙領//口處徘徊,登時一陣口幹舌燥。

他倉皇收了視線和那只無處安放的手,尴尬得沒話找話道:“師……師父餓了嗎?”

墨玉笙眼尖,瞧見了元晦手裏提溜的包裹,笑道:“不虧是我的好徒兒,知道心疼師父。你慕容叔心思歹毒,淨給我弄些清湯寡水。人又不是草木,合着澆幾滴湯水就能活命麽?”

元晦按捺住心頭的躁動,将那油紙包細細拆開,遞到墨玉笙跟前:“上回師父說在蘇州小居了一段時日,喜歡上蘇州的甜食。我便捎了一些。”

墨玉笙去了一眼這四四方方晶瑩剔透的甜糕,歡喜得臉都綠了。

被慕容羽灌了一頓水飽,又要受這些齁甜東西的折磨,簡直要命。

元晦盯着白淨的糕點,不敢擡頭看他,“這是蘇州名吃,白玉方糕。師父在蘇州時應該嘗過吧?”

墨某人不僅沒嘗過,聽也沒聽過,不過這并不妨礙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嗯,當然。你師父嘗盡天下美食。”

他伸手取了一塊塞進嘴裏,胡亂咀嚼了幾下,一口吞進了肚子裏。

甜鹹是品不大出來,不過那種黏膩的觸感以及喉嚨發齁的幹澀感還是讓他感到不适。

元晦似乎沒打算放過他。

他捧着糕點的手往前送了送,“趁着肚子餓多吃幾塊,現做的。放到明日口感就要差很多。”

墨玉笙擠出一個牙疼的笑,連帶着胃也開始隐隐作痛。

然而人家在這麽個祭爹的日子裏還能想着給他這個名義上的師父稍一口甜,其心可鑒。他若是再扭扭咧咧,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墨玉笙于是硬着頭皮,又囫囵個吞了三塊。胃裏接連翻起的酸水攪得他下腹一陣痙攣。

他忽地靈光一閃,飛快撚起塊方糕,塞進元晦嘴裏。

“別光顧着孝敬我,你也嘗嘗,好歹是家鄉的味道。”

元晦避之不及,被迫含了一塊,舌尖趁亂碰到某人作妖的手指。

他一哆嗦,咬破一塊嘴皮。

墨玉笙唇角飛快掠過個得意的笑,眉飛色舞地撥着小算盤:一份八塊,他吞了四塊,塞給元晦三塊,留下一塊便宜慕容羽那家夥。

他心思剔透,手指也不落下風,接連又往元晦嘴裏塞了兩塊。

元晦就着唇角擦破的一股腥甜,呆呆傻傻地咀嚼着方糕,暈暈乎乎的想:“原來紅豆餡是這種味道。”

——怎麽比那烈酒還要醉人。

墨玉笙三兩下将餘下的糕點卷成團,反手抛向茶案,“明兒也讓你慕容叔嘗嘗鮮。”

他得了便宜不忘賣乖,“啧啧,便宜了他。我肚子現在還餓着呢。”

元晦敏銳地捕捉到“餓”這個字,鬼機靈地提起另一個包裹,“這兒還有根麻花。”

墨玉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含淚吞了半根麻花。

他在心底發誓:今後絕不再亂說胡話。

元晦從一旁遞了杯溫水給墨玉笙清口。

從墨玉笙手中接過空杯時,他的心就如這無水的杯子一樣,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他這頭努力說服自己拔腿走人,墨玉笙忽地拍了拍床頭,“過來坐下,陪師父說說話。”

元晦用盡全力壓住飛起的唇角,挨着他坐了下來。

墨玉笙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今日是元晦生父的祭日。元晦不是那種會将悲傷挂上眉梢的人。他作為元晦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似乎該說些什麽。

然而說些什麽好呢?

他對蘇令……實在憋不出半個字。

好的或是壞的。

誠然這副毒身是他自找的,但他也的确沒能大方到與蘇令和解。

恨,自然沒有。墨家人沒那個資格。

怨,還是有的。他也是人,能活着,誰會想死?

墨玉笙輕輕吐了口氣,伸手攬住元晦後肩,在他肩頭安慰性地拍了拍。

他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道:“你如今也算小有所成,不算辱沒了蘇家。蘇令在九泉之下,也差不多該笑醒了。”

元晦後肩僵直了片刻,很快卸了所有氣力,軟成了一團柳絮,輕飄飄地伏在墨玉笙的長臂上。從側面看去,好似他整個人都被圈進了墨玉笙的懷中。

人身子一放松,被排擠到犄角旮旯的疲憊感就悄無聲息地冒了泡。

元晦微微仰起下巴,好似在空中捕捉什麽氣味,他忽地開口問道:“師父房中點了安神散麽?味道真好聞。”

墨玉笙一愣,旋即“嗯”了一聲。

元晦順勢靠上了床頭。安神散的香氣如影随形,讓他在疲憊中找到了短暫的安寧。他側了側臉,有心想在墨玉笙手臂上蹭一蹭,好險忍住了。

一直以來,他心中繃了根弦,從得知墨玉笙身中劇毒起就被拉滿。每見到墨玉笙毒發一次就拉緊一點,想到他時日無多再拉緊一點,直到那日在暗室看到他浴血而來,那根弦猝不及防就斷了。

斷弦下壓着的心魔被放了出來,他将無一日安寧,無一夜安眠,興許會踏上一條注定無法被世人認同,求不來墨玉笙諒解的道路。

然而為了他,一切的大逆不道,都變得不值一提。

元晦側臉看向墨玉笙,緩緩開口道:“師父,如果有一天,我變了,變得你都認不得了,你會抛下我嗎?”

墨玉笙斜着一雙桃花眼,用難得正經的語氣道:“你若是變傻變癡了,我會把你栓在屋裏;你若是變壞了,我會打斷你的狗腿。你若是……”

他頓了頓,忽地一笑。

“怎麽?”元晦等着聽下文。

墨玉笙長眉一挑,“你若是變醜了,我就不要你了。墨家從來不收醜徒弟。”

元晦:“……”

墨玉笙沒完,擡手在元晦後腦重重敲了一下,“成天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無相寺那幫禿頭到底對你念的什麽經,把一個好端端的人念得神神叨叨的。”

他語氣不算好,無端讨了一頓罵的元晦看似心情卻極好。

他枕着墨玉笙的手臂,語氣帶着點撒嬌:“師父,這是什麽安神散,回頭也給我配一副。”

墨玉笙沉默地看着元晦,心頭泛起一股酸澀的微疼。

不過短短半月,人瘦了一圈。眼底發青,唇色泛白,也不知怎麽的就把血色給熬沒了。

墨玉笙房中原沒有什麽安神散。慕容羽倒是新添了一副藥膏,塗在墨玉笙肩頭用來活血化瘀。

只是,化瘀膏能安得了神麽?

自然不能。

墨玉笙搭在元晦後肩的手臂緊了緊,輕聲哄道:“今晚就睡這吧。”

元晦一個激靈,直接從床上跌了下去。

“不……不了……我這就回房歇息。”

弄得墨玉笙莫名其妙。

他當即皺眉道:“看把你吓的。你師父是個什麽禽獸,還能生吞了你不成?”

元晦狼狽起身,落荒而逃,出門時被門檻絆住了腳尖,摔了個狗啃泥。

他其實比較擔心自己是那個禽獸!

恰逢迎面走來兩個藥童,撞見人淡如菊一身正氣的蘇大公子從地上爬起,鬼鬼祟祟地蹿進夜色。

“那個是……元晦公子嗎……”

“應該……不是吧?”

“嗯……我覺得……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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