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入谷

第33章 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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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郊,荒山。

剛立夏,就有夏蟬初露頭角,為暑氣開道。

那夏蟬叫得正歡,忽地齊齊禁了聲,不遠處一輛馬車漸入,不時有夾道的雜草或藤蔓被卷入車輪,使得那馬車行得磕磕絆絆。

約摸半個時辰,馬車來到一處斷崖。

從馬車上鑽出三人,正是墨玉笙一行。

山上夏日高照,崖底卻雲霧缭繞,看不真切,依稀可聞驚濤拍岸聲。

元晦站在懸崖之巅,俯身朝腳底看了一眼。

那崖壁像是被巨斧劈削過似的,光不溜的,連個凸起的石塊都見不着,幾乎沒有着手落腳的地。

他有些憂心地看向墨玉笙,“必須從這下海嗎?來時我見有一條小道,應該也能通向崖底。不如我們繞道下去?”

墨玉笙雙手背在身後,瞥了他一眼,“怎麽,你年紀輕輕的,恐高?”

元晦對着這青天白日下的诽謗一點脾氣沒有。

他苦笑着搖搖頭,張口想再說些什麽,冷不丁被只手在身後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聽聞無相寺的禦風術冠絕天下,今日正好讓我見識見識。”

便是這一句話的功夫兩人腳已離地,身子懸在半空,元晦下意識伸手環上墨玉笙後腰。

他實在放心不下這個活蹦亂跳得有些過分的病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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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羽看不得二人的膩歪樣,足尖在崖壁上輕輕擦過,先一步掠向了崖底。

那車夫犯賤,駕着馬車跑出幾步又忽地回頭,正巧撞上這一幕,吓出了一泡急尿。

他手忙腳亂地從懷中請出串狗牙攥在手心,哆哆嗦嗦地念了一路的“阿彌陀佛”。

三人下至崖底。

此處水域,氤氤氲氲,水天一色,入眼皆是茫茫,一片混沌。

元晦環顧四周,除了礁石如玉就是碎浪如雪,連塊朽木都見不着。

墨玉笙曾提起過神農谷在東海的一處島嶼,莫非要靠雙臂雙足游過去?

這畫面實在太過美好,元晦試着想了想,面露菜色。

他輕功尚可,水性……不佳。

墨玉笙難得長了一回心眼,竟讀懂了元晦的尴尬,他用手肘蹭了蹭元晦,“別瞎想,你師父才不會做這麽沒排面的事。”

他這頭話音未落,慕容羽那頭已經吹響了口哨。

那哨聲時斷時續,時起時落,咋一聽毫無章法,細細聽去卻又像是踩着某種特定的節奏。

不多時,一聲鳥唳驚空遏雲,元晦尋聲望去,霧霭深處,飛來一只大鳥。

他本能地向前半步,一手摸上腰間劍柄,将墨玉笙擋在了身後。

活了二十年,從來沒有見過這等古怪的飛鳥。

它周身烏黑,颀長的脖頸上挂着一個雪白的腦袋。腦袋上長着一張圓盤大臉,一對銅鈴大眼,遠遠看去竟有幾分近似人相,說不出的詭異。

墨玉笙從身後輕輕握了握元晦的肩頭,笑道:“不必這麽劍拔弩張,這是瞿如,來接我們去神農谷的。”

那瞿如在三人頭頂盤旋了數圈,忽地俯身飛向慕容羽,近身時十分體貼地收起了利爪,用尖如彎刀的鳥喙輕輕叩響了慕容羽指間的游龍扳指,而後拍拍屁股,飛走了……

元晦一愣,看向墨玉笙。

這就走了?

他那張清俊的臉還算平靜,墨玉笙卻自作多情地解讀出了“我是誰?在哪裏?要去做什麽”的無所适從,看得他別樣地賞心悅目。

好不容易逮着個顯擺的機會,墨某人大尾巴狼似的賣弄道:“世人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那是他們沒有進過神農谷。進谷需瞿如引路,文鳐護航,上了岸還有玃如開道。瞿如,文鳐,玃如,這可都是上古神獸,世人見所未見,單擰出哪個不比蜀中幾塊破石塊爛山頭來得稀罕?”

他一只胳臂挂在元晦肩頭,整個人懶洋洋得,顯得沒個正形,“往後跟着師父我,有數不盡的新鮮事,保準讓你眼界大開。”

元晦幹脆利落地答了聲“嗯”,比私塾裏的小學童還要乖順。

慕容羽在一旁,被迫将師徒二人的私密話聽了個全。

墨某人究竟是哪裏來的自信?

當年他進神農谷,堪比鄉巴佬進城。土包子就算了,還各種手欠。遠的不說,就說這瞿如,至今還心存怨恨,非不得已不靠近墨玉笙。

慕容羽于是輕咳了一聲,提醒某人:差不多得了,別太過。你那點破事我都知道,在你徒弟面前不便提起罷了。

墨玉笙心虛,回了一個惡狠狠的眼神,到底閉了嘴。

正這當兒,一聲尖唳由遠及近,瞿如牽着一葉扁舟,乘風破浪而來。

扁舟兩側,各有文瑤伴行。

那文瑤長着一對透明的翅膀,頭白嘴紅。其中一只個頭稍大點的異常頑劣,時而飛躍出水面,撲騰起浪花,惹得舟身一陣颠簸;時而煽動雙翅,折騰至瞿如身側,交頭接耳。也不知說了什麽惱人的話,被瞿如一爪子拍進水底,隐匿片刻,又自水中高高躍起,濺了瞿如一腦的水花。

片刻功夫,舟行至跟前,從船艙佝身走出一青年,标準的醫人扮相——寬衣博帶,葛巾布袍,自帶兩袖清風的書生氣。

他看看墨玉笙,又看看慕容羽,微微颔首,三人間沒有寒暄甚至沒有一句多餘的“久違”,君子間那淡如水又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情誼化作唇角的一抹輕笑,各自心領神會。

來人名叫姜清,字自泊,與半路出家被拎進神農谷的墨玉笙和慕容羽不同,他是名副其實的神農後人。

墨玉笙地府人間幾度往返,站在床頭翹首為他接風洗塵的三兩人中,他算一個。

姜清目光微錯,看向墨玉笙身後的元晦,“這位是……”

墨玉笙親昵地拍了拍元晦後背,“我徒兒,元晦。”

姜清一愣,旋即調侃道:“墨子游都能收徒弟,鐵樹也該開花兒了。”

墨玉笙也不惱,笑嘻嘻地眯着兩瓣桃花眼,“天下間想與我沾親帶故的人浩如煙海。我弱水三千,卻只取了這一瓢。你倆也別往心裏去,若是長得再俊些,我興許能考慮考慮。”

墨玉笙點火的功夫優勝當年。一番話,把三個人炸得面紅耳赤。

慕容羽氣得心肝亂顫:“墨子游,日行一善,你行行好,積點口德吧。這種爛事就不必帶上我了。”

元晦低着頭,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這句話在心頭反反複複品了個夠。

三人一路掐上了船。

一個風度翩翩的京城公子,一個深居簡出的神農後人,遇上個墨玉笙雙雙破功,差點就要潑婦上身,顧及有晚輩在,好歹忍住了。

元晦安靜地跟在墨玉笙身後,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偶爾遇到浪拍船頭,會下意識伸伸手。

不過墨玉笙左右兩棵玉樹傍身,到底輪不着他。

百無聊賴間,元晦走向了船沿。

登船時匆忙沒留意,湊近才發現那文瑤身上竟纏着根幾乎透明的藤蔓,連着船身,一路拉着船只在風浪間穿行。

而那藤蔓表皮下鑲着一線紅絲,咋看去像是人毛皮下流淌的血脈,不知是不是元晦的錯覺,那縷紅線好似在流動。

元晦覺得新鮮,伸手輕輕碰了碰,不料那藤蔓仿佛是有覺知一般,微微抽動了一下,周身細小的如同鳥獸絨毛的葉子收攏作一線。

“這是血蚯。”

耳畔傳來墨玉笙的聲音如浩海般深沉,帶着點溫潤的潮氣,吹得元晦耳根子發燙。

元晦沒敢擡頭。

“血蚯是什麽?地底下的長蟲麽?”

墨玉笙笑而不語,故弄玄虛地探出兩根細長的指頭戳了戳血蚯,那東西極其敏感地輕顫了一下,将方才收攏的絨毛葉子徐徐展開,順着墨玉笙的指尖緩緩纏了上來。

“血蚯是活物,卻既非植物也非動物,它有靈性有覺知,能屈能伸又力大無比。別看它現在拉得這般細長,蜷起身子也就巴掌這麽大。”

元晦奇道:“原來它身子能像彈簧那般自由伸縮,我方才還在想那文瑤又是飛又是跳的,怎麽沒把船給掀翻了。”

墨玉笙笑道:“你把這神物比作根破彈簧,也要問它答不答應。”

說罷,他捉起元晦的手,湊近血蚯。

元晦的手繃得死緊,像拉滿弓的弦一樣。

墨玉笙只當他緊張,安慰性地捏了捏他的手心,“別怕,放輕松。”

待到血蚯攀上元晦指尖時,元晦手心手背爬滿了白毛汗,濕漉漉的,像只過了水的白斬雞。

墨玉笙不解風情,暗地裏幸災樂禍: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還真以為你天下無敵了。

元晦自知失态,手一抽,像條帶魚似的從墨玉笙掌下滑了出來。

他心頭雷鳴不已,掩飾性地随口問道:“我……我們這是往哪兒去?”

墨玉笙忍俊不禁,嘴欠的毛病又犯了,“怎麽,還怕我将你拐了當壓寨夫人啊?”

元晦抛下句“海上風大,我去給師父取件披風”,低頭鑽進了船艙——遲遲沒有出來。

船不大,墨玉笙那幾句玩笑話一絲不漏地飄進了慕容羽耳裏。

他後宅嬷嬷上身,快步走到墨玉笙身邊,隐晦地朝船艙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你開玩笑也注意點分寸,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心裏得有譜。”

墨玉笙朝慕容羽翻了個白眼,理直氣壯道:“你心眼怎麽這麽多?”

慕容羽啞口。

此人平日裏沒心沒肺也就算了,偏偏那事上還遲鈍得像根棒槌——可能還不如根棒槌。

慕容羽被姓墨的棒槌堵得心塞,好半天也沒能放出一個屁。

元晦對墨玉笙細心得過了頭,顯然已經超出了師徒的界限。

但兩人之間不明不白,他作為局外人實在不便多說些什麽,說多了還顯得他怪不正經,弄不好還要落個禽獸的罵名。

慕容羽抓耳撓腮半晌,終是不鹹不淡地說道:“有些玩笑話你我之間說說也就罷了。但他是晚輩,又已成年,你就不考慮考慮他的感受?”

“哪涼快上哪待着去,我們師徒倆關系好着呢。”

墨玉笙死鴨子嘴硬,心卻虛成了一水的泡沫,一戳就破。

他只是心大如鬥,并非油鹽不進。

他想起昨夜元晦從床頭跌落的驚慌失措,那是該有多疏遠才能頭也不回地往屋外逃。

有些事不是刻意忽略就能回避的了的。

比如兩人之間相差的這七八年光景;比如這颠三倒四的師徒關系;比如元晦早已不是那個一做噩夢就想往他懷裏鑽的小鎮少年了……

時光無情,将少年變大,大人變老,老人變成一撮骨灰,一步步推着身邊人漸行漸遠。

半晌,墨玉笙緩緩吐出一口氣,被潮濕的海風卷着,很快沒了蹤跡。

年初,他在酒館喝酒,入口的是一碗黃湯下肚的卻是一潑涼水,他發現自己沒了味覺,那時的心情就如現在一般,又慌亂又糟心還很無奈。

随着船只離岸,海上霧氣越發濃厚,濃到深處,伸手難尋五指。

元晦在重霧打濕衣衫前,将墨玉笙裹進了披風裏。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濃霧漸散,露出丹青暈染過的天色。

遠處隐約可見一座孤島,入眼皆是胭脂紅。

元晦擡手,迎風一握,手中多了撮緋色茸毛,如蒲公英般輕柔,入鼻一股淡香,帶着淺淺的清苦。

船身輕輕一顫,靠了岸。

岸邊長滿了緋色植物。

這植物似草非草,似木非木。

說它是草,它高仗餘,根莖碗口那麽粗,毫不費力地将天空遮了半邊;說它是木,它的木幹韌如垂柳,可以随風而舞。

草木裹在絮狀的花穗中,渾身好似插滿了緋色鵝毛,如煙如霧如夢如幻,将神農谷裏三層外三層地圈在中心。

正這當兒,清風捎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那緋木好似憑空生出兩條腿,馱着鵝毛般蓬松的身子朝兩側退去,讓出條翠色欲滴的小道,一只神獸悠哉悠哉地踏青而來。

它通體瑩白如玉,似鹿非鹿,似馬非馬,頭上頂着兩對鹿角,後足似馬蹄,前足似人掌。

它貴為神獸,貴而自知。放着一行人在這頭望眼欲穿,或是低頭嚼幾口青草,或是仰面蹭幾下茸毛,走得拖泥帶水的。

而方才還唇槍舌劍正歡的三人,安靜得連個屁都不敢放,笑得卑微又谄媚。

幾人跟随玃如步入緋林深處。

林間沒有路,玃如踏過的青就是路。

玃如每前行一步,緋木便鐵公雞拔毛似的退讓一步,不多不少,恰好夠四人一獸行走。待到幾人路過,緋木又如潮水般漫湧而上,悄無聲息地抹平一切足跡。

這片漫天卷地的緋色延綿千裏無邊無際,走獸誤入都會掉向難以脫身,何況凡人。

一只玃如便是幾人的羅盤針,只是何時走,何時停,往哪去全憑心情……難怪得當成祖宗供。

墨玉笙與姜清許久未見,并肩走在前面,相談甚歡。

慕容羽在元晦身側,自覺充當起了向導。

“你我腳踩之地叫亂子林,林中這毛茸茸能随意移動的草木叫毛芒亂子,又叫夜光草,是神農谷的守衛。別看他現在是胭脂粉,夜裏會像螢蟲一樣發光。找機會讓墨子游帶你來瞧瞧,絕對是神農谷一等一的特産。”

他頓了頓,驀得騰出一只手伸向毛芒,“在神農島萬物皆有靈性,小到一只蝼蟻大到一片山林——”

那毛芒反應不可謂不快,卻還是避之不及,被這瘟神薅下來一撮茸毛。

手欠的毛病與墨某人如出一轍。怪不得兩人能惺惺相惜這麽些年,看對眼是一回事,最重要是能尿進一個壺裏。

慕容羽手中把玩着茸毛,口中喋喋不休,說着說着,又開始悲春憫秋起來。

他自小被家中老父壓頭灌墨,後雖選擇與銅臭為伍,身上多少還是沾了些文人的臭毛病——多愁善感。

元晦一對耳朵快豎上了天,聽得極為專注,卻不是對着慕容羽,也就沒能給他一個聊勝于無的回應。

堂堂一點紅镖局大東家廉恥掉了一地,此刻正面不改色地偷聽前面二人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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