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離魂
第34章 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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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一別快五年了,師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可還硬朗。”
姜清:“自然。近來……他老人家時常提起你……”
墨玉笙笑道:“相見時總是一副不待見我的模樣,離了我又總惦着我的好,叫我說他什麽好呢。風流倜傥如我的确是……”
姜清截口打斷,“你想多了……前些日子歸谷後他心火燒得格外旺,說的都是些不中聽的話。你遠在天邊,又怎麽惹着他老人家了?”
墨玉笙:“真是無罪戴枷板——冤枉。上回給他老人家去信也有小半年的時間了,信中就提及了些沿途見聞,也沒忘給他老人家問安啊……”
元晦走在他身後,明知墨玉笙看不見他的表情,還是做賊心虛地低下了頭,掩飾性地吸了吸鼻子。
姜清:“也罷。你曾在谷中幹過那麽多讓人跳腳的事,保不齊他老人家突然想起了哪件,氣得心病又犯了。”
墨玉笙矢口否認道:“淨瞎說。我就是枚安安靜靜的美男子,活着就是讓人賞心悅目的,何來讓人跳腳一說。”
姜清險些吐了一地,忍不住提醒道:“你十三入谷,把谷中清規破了個遍,是弦宗長老親鑒的混世魔王,還特意為你量體裁衣了一條新規,百步內不許近身。”
墨玉笙裝傻充愣道:“我還有這等待遇?猴年馬月的事了,記不得了。”
姜清原本沒打算仔細翻舊賬,見某人失憶症已入膏肓,便覺得十分有必要協助治療:“當年你活捉土精用繩索牽着當狗遛,把血蚯栓在樹上當秋千蕩,摘了秋明子當風筝放。哦,對了,還有一回引爆赤練流螢,差點把亂子林給燒毀了。你的這些豐功偉績,随便單擰出哪件都能把師父的肺給氣穿了。若不是……”
姜清明顯停頓了一下,“若不是靈芸為你求情,你早被逐出神農谷千八百回了。”
元晦原本隔着二人有段距離,此時一雙耳朵幾乎貼上了墨玉笙後心。
墨子游的這些個斑斑劣跡可比奇花異草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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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忍不住在腦海中勾勒出墨玉笙少年時的模樣:他必然眉目喜人,時常動如脫兔,偶爾調皮搗蛋也讓人不忍苛責。
墨玉笙見賴是賴不掉了,索性耍起了流氓,“師父那人嘴硬心軟,也就是吓唬吓唬我,沒真想拿我開刀。我好歹也是谷中一枝花,要沒了我,神農谷該失了多少春色?”
姜清沒接他這茬,他忽地将聲音壓得很低:“你動靜鬧得最大的那次,師父是鐵了心要與你斷絕關系。若不是……你以肉身扛過了七殇刑,恐怕你我今日也不過是天各一方的陌路人了。”
神農谷以東有座騩山,山上有處禁林,傳說禁林深處長有祝餘青果,人稱“不死仙果”,由騩山山神看守,吃了可以延年益壽。
千百年來,不入禁林約定俗成。
然而一林竹子有深淺,一樹果子有酸甜。長生不老這個天大誘惑還是催生了極少數人的妄念,引得他們铤而走險。
自神農谷建谷伊始,共有十四人相繼踏足禁林,觸動了山神,其中九人命喪騩山,五人僥幸生還。
生還者便要經受這七殇刑。
七殇刑又名七草刑,是一種“體貼”又毒辣的……酷刑。
受刑者每隔一時辰服用一味藥草,共七味,期間任何不适可以随時喊停讨解藥,不可謂不“體貼”。
傳說每下一味藥草,痛症會由淺及深自皮肉而入,依次滲透至筋骨、肺腑、心肝及至腦髓,至此肉體折磨達到極致,它會轉而侵入神智,讓人在恐懼中癫狂。
之所以是傳說,因為歷史上五位受刑人中,四人在感知剜肉剔骨時就匆匆喊停,讨了解藥,痛症消失的同時,也抹去了關于神農谷的全部記憶被逐出谷。
而勉強挨過全程的墨玉笙,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屍了小半個月,對七殇刑只字不提,只是誰敢在他面前哪怕提起個數字,都得被他打出去。
也就沒有人知道“七草”究竟毒辣到何種程度。
元晦非谷中人,對七殇刑不甚了解,他的心還是莫明地抽搐了幾下。
他只來得及淺嘗辄止這股微疼,便被姜清迎面潑了一壇老陳醋,從頭澆到腳,酸得他心頭延綿不絕地冒着細泡,比那化骨綿水的後勁還大。
姜清道:“那日你獨闖禁林,險些喪命。我不信你是為了一己私欲去摘祝餘青果的。你那時才十五。一個毛孩子對生能有什麽執念,根本犯不着赴死求生。”
他頓了頓,輕輕吐出幾個字:“白芷,你是為了她,對吧?”
而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白芷是誰?
他對她……至今還念念不忘嗎?
是刻骨銘心的……那種嗎?
元晦跟在二人身後,獨自品味這份透心涼的醋酸,那正是一分委屈,兩分不甘,三分憤怒,餘下四分嫉妒,叫人抓狂。
一炷香後,四人穿越亂子林,抵達神農谷。
谷中土地平曠,屋舍、良田、美池、桑竹錯落有致,不時有黃發垂髫穿行其間,怡然自樂,俨然一處世外桃源。
一行人漫步在阡陌縱橫間,數不盡的奇花異草夾道相迎。
最為驚人的莫過于遍地可見的土精,如鑽地鼠似的在幾人足尖來回穿梭。
千年人參萬年精,要聚多少天地靈氣,耗多少個百世百代,才能幻化出這恒河沙數般的人形神草?
衆人随姜清拐進了一處宅院。
宅院不大,不過三兩間屋子外加一個幾步到頭的小院。
院子外圍拉了一圈疏落的籬笆,纏上了三兩縷藤蔓,藤蔓上挂着幾顆白果,瑩白如玉,甚是喜人。
院中的屋舍被地錦裹得嚴嚴實實,就着邊角的一點縫隙,依稀可以辨認出蔥蔥茏茏下的粉牆瓦黛。
廳堂裏坐了一人,銀發及腰,鸾姿鳳态,正是姜悅卿。
姜悅卿朝墨玉笙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便将他冷落在一邊,轉身對着慕容羽噓寒問暖,還頗為親密地扶着他的後背,仿佛生怕旁人看不出他厚此薄彼。
姜清朝墨玉笙使了個眼色:“我沒騙你吧?”
墨玉笙回了個苦笑,以示感謝。
他将場面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清了清嗓子,見縫插針道:“烏球子樹老來紅,荷葉老來結蓮蓬。師父老當益壯,風采不減當年。”
誰知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姜悅卿掀起眼皮看向他,面帶薄愠:“臭小子,三句話不離個老字,你師父我在你眼中就是個老東西嗎?”
墨玉笙吃了鼈,心知姜清所言非虛,老人家心病的确犯了,還是不得了的那種。
他摸了摸鼻尖,默默飄出姜悅卿的視線範圍,索性裝起死來。
同時,他腦子也沒閑着,将近半年來兩人間的往來事無巨細地捋了一遍——一無所獲。
最後,他只能無奈地将年前寫給姜悅卿的書信從腦海裏提出來鞭屍,聊以慰藉。
姜悅卿将墨玉笙幹晾了好半晌,直到玷污小女名聲那口惡氣出了個七八成,方才重新轉向他和他身後的元晦。
墨玉笙眼力不大好,眼力見卻一流,匆匆一瞥就知道老人家氣消得差不多了,于是殷勤地滿了杯溫茶,嬉皮笑臉湊上前去,“師父喝茶,小心燙手。”
說罷,煞有介事地朝着茶杯吹了幾口氣。
被這麽個沒臉沒皮的東西一沾,姜悅卿餘下的幾分怒氣也熄火歇菜了,他從墨玉笙手中接過茶杯,視線越過他落在元晦身上。
墨玉笙忙着介紹:“這位是我徒弟——”
“——元晦”,姜悅卿截口道:“我們在無相寺有過一面之緣。”
元晦上前幾步,畢恭畢敬道:“元晦拜見師公。”
語氣平常,神色自若,仿佛那日在無相寺搬弄是非,挑撥他人師徒關系不是他一樣。
姜悅卿點點頭,對着墨玉笙道:“玉笙,明日有場硬仗要打,我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歇着,養足精神。”
他又對着慕容羽和姜清道:“你們先回去休整一二,稍晚些在這裏碰頭。我在原有的方子上做了改動,又添了幾味新藥。有些細節懸而未決,需要聽聽你們的意見。”
他頓了頓,“清兒,你去本草院牽兩只千年土精,讓它們與玉笙提前打個照面。”
他揮了揮手,“去吧。”
幾人相繼告辭。
姜悅卿忽地從身後叫住了元晦,“元晦,無殘大師托我給你捎幾句話。”
元晦已經走到了廳堂門口,聞言駐足轉身,“師公請講。”
他背光而立,大片的陰影打在他素白如玉的面孔上,天光下飛揚的塵埃萦繞在他周身,像是從寺廟裏帶出的寂寂沉灰,将他整個人收攏在一片寂靜煙火下。
姜卿悅道:“一切萬法,皆從心生,心無所生,法無所住。”
元晦點點頭,淡淡一笑,“嗯,多謝師公。”
墨玉笙的眉心多了一道褶子,将十分好看的眉目一分為二。
他胡亂找了個借口,将元晦先打發回了房,等到元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如血的殘陽下,他忽地收起了平日裏慣有的輕浮,開口問道:“師父,方才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
姜悅卿去了一眼墨玉笙,“你心中所想,就是答案。”
墨玉笙一時沒接話。
他沉默地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心緒不寧地伸手去夠桌上的茶杯,想起自己味覺盡失,也喝不出個所以然,便又将茶杯落回了案上。
他頓了頓,沉聲道:“最壞的結果是什麽?走火入魔嗎?”
姜悅卿起身捉起茶壺,給墨玉笙倒了半杯茶水。
“走火入魔岔的是氣,這岔的是神。用和尚的話說,這叫離魂。”
墨玉笙喉頭發緊,他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杯中茶水,不同于普通茶水的清淨,居然是渾濁的褐色,像是撒了一把黑土混合成的泥水。
他捉起杯子,一飲而盡。
味覺好像頃刻間回籠了。
竟然無比苦澀。
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師父是說……離魂症嗎?”
姜悅卿道:“也不一定會到這一步。那孩子通透,興許無殘大師只是想借機點撥一二。”
“來時路上,我們遇襲”,墨玉笙艱難的開口道:“我在他眼裏……看到了赤瞳……雖然只有一瞬間。”
姜悅卿點點頭,“和尚練的功講究的是六根清淨,四大皆空。那孩子身在塵世,能将無相功練到這個境界,若不是上天垂憐賜予他天真無邪的心性,就是他天賦異禀修煉出了與天地抗衡的心智。”
“他不曾受過什麽上天垂憐。”墨玉笙表情很臭。
“捶打倒是沒少受。”
末了,他又賭氣似的添了一句。
然而他這張臭臉能擺給誰看,心中這口郁結又能向誰人發洩得了?
無情最是天宮人。
姜悅卿沒有接話。
他見壺中茶水已見底,起身提起茶壺,将壺中茶渣倒盡,從一旁的茶罐中取了一小把黑褐色的新豆子,放入壺中,添了幾勺白水,又取了些碳火,放入爐身下腹,朝着窗孔吹了幾口氣。
火見風而起,不多時便從茶壺流口處冒出騰騰白霧,一時間苦氣四溢。
姜悅卿将頭一杯倒給了墨玉笙,“這是黑曜水,與普通茶水不同。”
墨玉笙伸手接過,“嗯,剛剛喝了一杯,苦得要命,簡直難以下咽。”
姜悅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聽說民間管它作琉璃湯,有人一擲千金也求不來一口。”
墨玉笙盯着這杯黑湯看了半晌,色香味哪一樣也沒見它沾邊,向它擲金的人不是錢多了沒處花,就是腦子被驢踢了。
姜悅卿不緊不慢地喝了幾口黑曜水,開口道:“無相功依托的是心神。心若清明,則可遨游太虛,撼天動地。心若混沌,則會引來日月告兇,山冢崒崩。這些年那孩子一直以異于常人的定力壓制心魔,強大的心智固然令人動容。然而月盈而虧,水滿則溢,當心神壓抑到極致稍有風吹草動則極有可能遭到反噬。”
姜悅卿說的這些墨玉笙豈會不懂?
他本能地端起茶杯,猛地灌下了幾口黑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自喉道而入一瀉千裏,将心肝脾胃腎澆的發麻,幾乎沒有了知覺。
一瞬間,他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麽有些人甘願腦子被驢踢了也要求這一口苦了。
他緩了好一陣,開口問道:“師父博今通古,可知道什麽好法子可以減輕他的痛苦?”
姜悅卿道:“平心靜氣,斬斷心魔;或者自廢武功,刮骨療毒。”
墨玉笙表情漠然,“他尚有血仇未報,既不可能平心靜氣,也不可能自廢武功。”
他頓了頓,忽地擡頭看向姜悅卿,那雙平日裏半是輕佻半是多情的桃花眼裏,隐隐含着兩團火光,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将手指燒穿。
“神農谷有那麽多奇珍異草,就沒有一物可以降住心魔嗎?騩山——”
“玉笙!”姜悅卿截口打斷他。
墨玉笙眼底的火光暗了暗,将熄未熄,他借着殘存的一點熱力,将卡在喉頭的話傾盆而出:“騩山上不是有不惑仙草嗎?食之不惑,可以讓人心智清明……”
“混賬!糊塗!魔由心生,亦以心攝,這是自然規律,豈是外力可以左右得了的!”
姜悅卿氣急攻心,一掌拍向桌案,那茶杯半死不活地在桌上晃悠了幾下,終于轟轟烈烈地倒下了,杯中殘水如潑墨一般濺了半桌。
墨玉笙一臉漠然地看着黑褐色的液體流向自己,避也不避。
屋外地錦中藏着一只四角蛇,正探出個腦袋享受落日餘晖。大概頭回見這陣仗,吓成了只縮頭烏龜,一溜煙跑沒了影,留下一長串窸窸窣窣的聲響,自這沉悶到壓抑的空氣間隙中穿行而過,鑽進屋內兩人耳裏。
姜悅卿就着這點聲響,找回了一線清明。
他對這個時而讓他鬧心,時而讓他挂心,揪心的徒弟,真是一點辦法沒有。
他寧可這家夥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也好過像現在這般活脫脫一顆夾帶碎殼的水煮蛋,棄之可惜,吃了又硌牙。
前些年墨玉笙在神農谷辦的那些個離經叛道的事,直接把他逼老了十歲。然而他只能一邊吐血,一邊咽氣,因為深究起來,墨玉笙捅的婁子好像沒有哪樁是為了他自己。
連他違背祖訓,獨闖騩山禁區,也是為了旁人。
姜悅卿有時也會想,倘若他的那些個五花八門的心思往自己身上用一點,遠的不說,就說他替墨覃盛背的這幾年毒傷,但凡早點接受洗血術,都不會落到如今這份田地。
可他從頭到尾只是淡淡的一句:“這是墨家該受的罰。”
看似通透豁達,卻又畫地為牢,只将自己囚困其中。
良久,姜悅卿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墨玉笙身旁,語重心長道:“玉笙,忘憂、不惑、長生,這些都只是世人美好的念想罷了。天地萬物都遵行着既定的規律,人也不例外。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憎情仇,這就是人生,哪個字都不是你能随意抹得了,随意跳得過的。”
他将一只手落在墨玉笙有些微微顫抖的肩頭上,握了握旋即松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白芷的事,你難道忘了嗎?”
墨玉笙木然擡頭。
他忽然感覺自己像一條闖入漁網的游魚,有心想鬥個魚死網破,卻發覺這張網是悠悠天地間的蒼茫之氣,俯仰之間充盈肺腑,是一口誰人也逃脫不掉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