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上墳

第35章 上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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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離開時,天邊挂着一輪即将落暮的殘陽。

墨玉笙伸手夠了夠,落日餘晖灑在他的掌心,給掌心鍍上了一層微薄的血色。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他眼底動了動,擡手攏了攏衣領,匆匆走向本草院。

墨玉笙在神農谷有個宅子,不大,兩間屋子,剛好夠師徒二人落腳。

他好逸惡勞又得過且過,在谷中長居的那段日子也沒有費心打理過院子,只要不擋眼,怎樣都行。

院中雜草也十分賣他面子,幾年瘋長下來,已經快沒過大腿根了。從院子口到堂屋就這麽幾步路,要艱難地趟過一條草河,炸出一堆草蜢。

墨玉笙推開籬笆門時,愣了一下。

準确地來說,是吓了一跳。

喪心病狂的雜草被齊齊替了平頭,顯得乖順又工整。

被割下的屍體整整齊齊地壘在院子一角,看樣子是有人準備廢物利用,用來生火燒飯。

他往裏走去,遠遠便見到元晦在廳堂裏忙活。

他背脊挺得筆直,一副揮毫潑墨的架勢。

手裏卻大煞風景地拽着個黑不溜秋的破抹布,一絲不亂地擦拭着桌椅上的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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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感到有人靠近,元晦擡頭朝門外看了一眼,正好撞上了墨玉笙的目光。

他眼睛一亮,将抹布扔在一邊,雙手探進清水裏快速撥拉了幾下,在衣擺處随意抹了抹,迎了出來。

“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他見墨玉笙目光在房屋周圍打轉,笑道:“院子我粗略休整了一下,先這樣,過幾天騰出空來,我再好好打理。屋子我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了。一些年久失修又沒大有用的東西我自作主張扔了一批,怪占地方的。哦對了,方才姜清前輩來了一趟,送來了兩床新被褥和一些零碎的日常用品。床我已經鋪好了,師父若是累了現在進屋躺着就是。”

墨玉笙的目光在外草草轉了一圈又落回到元晦身上,他皺眉道:“作什麽把自己弄得這樣……賢惠。”

元晦低低笑了幾聲,“師父以為這是在谷外,還能花銀子找個小二來收拾不成?”

話雖沒錯,也不至于瑣碎到這種程度,這讓墨玉笙憑空生起一股沒來由的負罪感。

盡管這負罪感對他産生不了什麽實質性的影響。

元晦見墨玉笙面露尴尬,便往回找補道:“是我自己樂意,感覺像是回到了春山鎮的墨宅一樣。”

墨玉笙哭笑不得,這孩子還真是随遇而安,“這和春山墨宅可沒法比,且無論房屋大小,就說這桌椅板凳用材考究程度也差了十萬八千裏啊。”

元晦笑笑,“我覺得挺好。有山有水,有種花的院子,有睡覺的屋子,有做飯的竈臺,有炒菜的鐵鍋……”

……還有你。

剩下的話他隐在喉間,沒有說出來。

兩人邊說邊進了屋。

墨玉笙将手中的紙包往前一送,“上回你說睡得不安穩,我給你配了一副安神散。”

元晦歡天喜地地接過來,看那神色好像是得了件了不得的寶貝。

在墨玉笙這裏,哪怕只讨到一顆酸不溜的青棗他都能品出棗泥酥的香甜。

元晦将紙包打開,一股冷香撲鼻而來,沉靜得沁人心脾。

他一面下意識伸手去掏懷中香囊,一面問道:“怎麽和上回師父用的氣味不大一樣?”

墨玉笙心道:“廢話,我用的是跌打損傷膏,能一樣嘛?”

面上,他一本正經地鬼扯道:“方子大差不差,就是缺了幾味藥草,就地取材用別的替代了。氣味是變了些,藥效只會好不會差,差了算我的。”

元晦眼底盡是笑意,揶揄道:“哦?算你的?怎麽算?”。

他垂下眼,打開香囊,從紙包裏抄起一小捧安神散,小心翼翼地裝了進去。

墨玉笙抓了抓後腦勺,尋思了一圈。

挑擔打水,生火燒菜,但凡需要動手的事,他作不來。動嘴皮子的事,他倒是擅長。

只是這樣敷衍……貌似有點太沒誠意。

他想了想,忽地開口道:“帶你去見識神農島的夜光草,只此一家,絕無僅有。我還知道有處山丘,絕佳的觀景地,運氣好可以撞見流螢,不會爆炸的那種。”

元晦正一絲不茍地綁着香囊上的系帶,聞言驟然擡眸,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比一山一山的夜光草還要晃眼,“那說好了,不許耍賴!”

差點把墨玉笙一雙眼睛給閃瞎了。

墨玉笙別了視線,匆匆看了一眼元晦手中的香囊,瞧着有點眼熟,便手欠地奪了過來。

元晦半是緊張半是期待地看向他,心跳如擂。

這香囊是五年前他從春山鎮帶出來的那一只。

平心而論,香囊保存得極好,幾乎看不到飛線,也不見什麽亂七八糟的污漬。只是經年累月在手中摩挲,早已失了光澤,素白的囊身也泛起了歲月的枯黃。

倘若有個人,将這麽個平平無奇的香囊揣在心窩,一揣就是五年,他那未宣之于口的心事是否也就昭然若揭了呢?

可惜墨玉笙沒能認出這個香囊,也就沒人知道他是否能讀懂香囊中滿盛的款款深情。

他将香囊抛了回去,“堂堂蘇家公子,怎麽這樣寒酸,外人瞧見該笑話了。趕明兒,師父給你買個新的。”

元晦眼底黯了黯,一面将香囊放回懷中,一面輕描淡寫地回了句:“用順手的東西,舍不得扔。師父就別操這份閑心了,新換的我只會覺得別扭。”

末了,他覺得自己語氣有點生硬,叉開話題道:“姜清前輩說晚飯快好了,你是想現在過去吃還是回房先作休息?”

他頓了頓,“長途跋涉,還是先回房躺一會兒吧。鍋碗瓢盆都有,柴火也有,等睡醒了我去臨屋借一把面,開鍋就能吃。”

墨玉笙搖了搖頭,“不了,你先跟我走一趟。”

元晦:“作什麽?”

墨玉笙:“上墳。”

天還沒來得及黑透,尚有一絲餘光,兩人借着微薄的光線,一前一後爬上了一個土坡。

墨玉笙手背在身後,顯得格外沉寂。

元晦踩着他的步子,走得又輕又柔,幾乎沒有弄出半點聲響。

墨玉笙率先打破沉默,開口問道:“昨日你在蘇州,可是見了什麽人?事情辦得還順利嗎?”

元晦愣了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墨玉笙腳下步子不停,“你身上沾的沉香,那可不是尋常百姓能供得起的。總不會是從蘇園帶出來的吧?”

元晦不大想提這一茬。

他正大光明地接下了一點紅镖局,要幹的事卻不大上的了臺面。

尋找黑風孽海不算。

他已經着手打探長白殿武庫了。

一旦有确切的消息歸魂冊下冊就壓在武庫,他很可能會親自下場,攪亂一池渾水,挑起“保劍派”與“奪劍派”的矛盾,擔了“興妖作孽”這個名頭。

而這一切,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墨玉笙知道。

元晦沉默了片刻,道:“我并沒有追問過師父白芷是誰。”

此言一出,他自己先愣住了。

這不像是委婉的拒絕,倒像是無理取鬧的撒嬌。

他面露尴尬,正尋思着說些什麽找補,不料墨玉笙坦然開口道:“白芷是我師姐,短我兩歲。她、無咎還有我,我們仨都不是谷中人,是被師父帶進谷的。我那年在家裏犯了事,和我爹大吵了一架,跑出來避風頭。無咎他乞丐命公子身,在錦繡叢裏躺久了腰疼,非要出來找罪受。白芷……和我們不一樣,她自小父母雙亡,無依無靠,那年山東一帶洪災泛濫,瘟疫四起,她是不得已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元晦靜靜聽着,心口像是紮進了一根小得看不見的細針,呼吸間隐隐作痛。

他擡頭看了一眼墨玉笙裹在夜色下孤獨又清瘦的背影,忽然很想收回方才那句話。

他還沒來得及消化心頭的隐痛,墨玉笙忽地轉過身來,“我說完了,該你了。”

元晦知道這茬是躲不過去了,他斟酌再三,道:“我去見了孫三,他是蘇令的舊部,蘇令死後,他成了一把手,這些年一直代管镖局的事務。”

墨玉笙道:“你見他作什麽?要重掌镖局?”

元晦心知瞞不過他,“嗯。一點紅镖局在全國織了一張暗網,專用來尋人探事。我重掌镖局,把暗網的直屬權接了過來。我想借助這張暗網重新追查當年蘇家的血案。蘇令的死……有蹊跷。”

他頓了頓,“蘇令常年不着家,別說外人,連我都摸不準他的行蹤。那日他前腳剛進門,那幫人後腳就殺了進來,消息比我們蘇府上下還要靈通。我懷疑他被身邊人洩了行蹤。”

他這番話虛虛實實,關于蘇令的這部分是實話。

墨玉笙沉默了半晌,問道:“那孫三肯輕易放權?”

“嗯,”元晦道:“我手持一點紅,又有血麒麟傍身,孫叔待我還算客氣。”

墨玉笙對孫三這個人不了解。

但他深谙人心。

到嘴的肥肉,誰會願意吐出來?何況還是塊上等的五花肉。

也有視肥肉如草芥,棄之于敝履的聖人,鳳毛麟角。

孫三是俗人,是聖人,墨玉笙不作評判,他只是适當地提點道:“野獸護食,這是天性。有些狡詐的野獸會佯裝抛下口中的食物,誘得敵人放松警惕,繞行至身後,給敵人致命一擊。”

“嗯”,元晦點點頭,“師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墨玉笙知其心思剔透,便不再多言,轉身走入一處花叢。

夜風将最後一線天光吹了去,月光給似錦的繁花着了一層冷色。

繁花深處,孤零零地立着一塊木牌,掩映在花團錦簇下,顯得無比寂寥。

許是時間久遠,木牌被風雨淋去了棱角,爬上了一層斑駁的青苔。

木牌上沒有字,不知是墓主有意為之還是被時光磨平了痕跡。

墨玉笙佝下身,手掌在木牌表面輕輕蹭了蹭,轉而撥開身旁的花草,坐了下來。

元晦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着墨玉笙,目光比如水的月色還要清冷些許。

墨玉笙呆坐了片刻,開口道:“這是你師姑,白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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