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洗血

第36章 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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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面孔閃過茫然之色,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不必行虛禮,你師姑這個人,最煩那些繁文缛節。站着陪陪她就好。”

從元晦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墨玉笙一小截刀鑿斧削的側臉,也就看不全他臉上的無盡落寞。

白芷短墨玉笙兩歲,早他半年進谷,成了他的師姐。模樣不算特別姣好,自帶一股農家出身的清寒,墨玉笙慣常以貌取人,若不是在谷中相遇,大概這輩子也入不了他的眼。

白芷愛笑,不是那種虛浮于表皮的假笑,也不是那種聊以慰藉的苦笑,是自心底而起細膩又有光澤的笑,有如夏花般絢爛。

最初,墨玉笙便是被她的笑蠱惑的。

他與慕容羽這種屍位素餐的公子哥,最不缺的就是閑愁。尋常百姓為柴米油鹽發愁,為布錦菽粟發愁。這兩人,一個為家長裏短賭氣出走,一個吃遍山珍海味想換換口味。

他倆所謂的閑愁,在白芷面前不值一提,她卻能笑看一切,單憑這點就能讓兩個公子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可惜,麻神盡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白芷進谷後一年,身患絕症。

墨玉笙在谷中做的那些個上房揭瓦的混賬事幾乎都是為了白芷,其中有慕容羽一半的功勞。

她不曾感受到什麽上天溫情,兩人便鉚足了勁,想帶她看一看世間繁華。

去禁林偷祝餘青果也是兩人一拍即合。

只是墨玉笙臨時改變了主意,甩開慕容羽,一人擔下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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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浮光掠影般走過,少年輕狂也好,少不經事也好,那些曾經的濃墨重彩都褪色成眼前的草木,身披夜色,只餘下單調的灰茫。

墨玉笙平靜地開口道:“這原是處光不溜的土坡,寸草不生。你師姑在世時,時常來這裏靜坐。她走後,我們将她火化,葬在了這裏。沒想隔年,這處荒坡居然長出了成片花草。她這人無情無義,一撒手将這人間抛得幹淨,連塊碑都不讓留,只叮囑樹個無名木牌。原以為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眼狼,沒想還算有點良心,到底給我們留下了一點念想。”

他頓了頓,擡頭看向元晦,一對桃花眼底是道不盡的落寞。

“其實那日……我從禁林帶回了祝餘青果。師父……他沒有直接送我去長老那受刑,而是帶我去見了你師姑。可惜……她只是短暫地回光返照,祝餘青果也沒能留住她。”

元晦周身一震。

墨玉笙側過臉,看向身旁的木牌。

他将頭壓得很低,短暫地藏住了滿目的悲戚。

“生死離別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誰人也躲不過去。這世間哪有什麽不老仙丹還魂術?不過是水中月,撈了,才知是一場空。”

他擡手覆在木牌上,輕輕地摩挲着。

“你若有心想為師父做點什麽,那就等我走了,将我火化,骨灰帶回春山墨宅,撒在東角桂花樹旁。挂念我的時候,回去澆一捧水,折一束枝,便好。”

元晦默不作聲地看着墨玉笙,他背對着月光,整張臉都掩埋在黑暗中,幾乎看不出什麽表情。

夜很靜。

風吹草木的沙沙聲,浮雲游動的汩汩聲,好似都能像流沙一樣鑽進人的耳裏。

——

亦如七年前的那個血夜。

其實那天,從蘇園廢井下脫身的,不僅是滿門被屠的元晦,還有心陷桎梏的墨玉笙。

白芷行将就木,墨玉笙以一顆祝餘青果送走了白芷,這成了他的心病。

他将白芷的死大包大攬到自己頭上,畫地為牢,囚困其中。

直到——他遇見了元晦。

他将無處安放的好一股腦地傾注到這個蘇家遺孤身上,盡管這些好顯得廉價又無足輕重,卻如一葉扁舟,托起了兩個人的起落沉浮。

谷中微寒,漸濃的夜色凝成寒霜,打濕了墨玉笙的衣角。

他站起身來,緊了緊領口,“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元晦雙眸微微一沉,他忽地伸手扣住了墨玉笙的腕子,近乎蠻橫地将他帶到自己跟前。

墨玉笙這一天下來身心俱憊,沒吃上一口熱飯不說,勉強喝了兩杯熱茶還差點把腸子都苦穿了。

他本就饑寒交迫,起身時一陣頭暈目眩,被元晦冷不丁地一拽差點跌進他懷裏。

好險他馬步紮得穩,扛住了。

墨玉笙怒目而視,本能地甩開元晦。

這小子翅膀硬了,是要造反了嗎?

元晦卻沒有要退縮的意思,只是将墨玉笙的腕子收得更緊,好似只要稍稍松手,他就會被黑夜吞噬,被山風給吹沒。

他深深地凝視着墨玉笙,目光沒有半點猶疑和躲閃,“師父要說的話說完了,該我了。”

元晦道:“師父曾有片刻後悔去摘那祝餘青果嗎?”

墨玉笙眉眼冷了幾分,一時忘了掙紮。

祝餘青果是當時唯一的選擇。

倘若重新來過,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走上那條路。

因為人,是不能預知未來的。

元晦用墨玉笙耳力之外的聲音低低地說道:“我也不後悔。”

他将聲音壓得更低,幾不可聞,“不後悔與你相識相知,不後悔對你牽腸挂肚,不後悔為你萬劫不複。”

墨玉笙眼花耳鳴,聽不清也沒看清他的唇語。

他做了個輕微側耳的動作,問道:“你說什麽?”

元晦無聲地笑了笑,接着問道:“師父以為,死人與活人,有什麽不同?”

他手掌滲出的熱力化作一團溫吞的火種,細水長流地溫熱着墨玉笙冰涼的手腕。

不等墨玉笙回答,他自顧自道:“活人有溫度,死人沒有。”

元晦這番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換個人大概都覺得他是慕容羽上身,犯了多愁善感的臭毛病,在這觸景生情,傷時感事。

而墨玉笙,輕而易舉地就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茶要趁熱喝,酒要溫後飲,飯菜要熱了下肚,寒冬臘月要生起一盆火爐,心煩意亂泡個熱水澡煩惱就能下去個七七八八,人活着不就是圖這冰冷的人世間,一點溫熱的念想嗎?

墨玉笙還想再說些什麽,被元晦輕聲地打斷了。

“我什麽都不要……只要你活着!”

墨玉笙緩緩垂下眼眸,沉默了良久。

他輕輕掙脫了元晦,一言不發的,向山下走去。

等到他消失在元晦目力之外,元晦微微佝了佝身。

他似乎是疼極了,重重喘息了幾口氣,而後不可自抑地喃喃喚了一聲:“子游……”

三月二十四,大吉,宜出行。

墨玉笙這一趟遠行,歸期未定。

昨夜他被元晦點了一宿安神散,熏了個半死,差點長睡不起。

這副安神散墨某人親測,是極品,卻在元晦這頭翻了船,絲毫不起作用不說,還将人熏成了一根脫水的苦瓜。

不僅元晦,圍在床邊的其他幾人也都面如菜色。

幾人熬到四更天,才将諸多懸而未決的細節敲定。

洗血術分為四步,分別是種念,無極,洗血,還鞘。

第一步,種念。

這是整個洗血術的基墊。要以八一散給受術者種下意念:你身之所在為實,你魂之所在為虛。

八一散由九九八十一味藥草研磨而成,氣味奇特,伴随整個洗血過程直至結束。

第二步,無極。

受術者服用草烏湯配合離魂香,魂魄與肉體分離,皮肉無知無覺,魂魄進入無極。無極是一種太虛幻境,如水如沙,無形無相卻又千變萬化。

每個人的無極都不同,好色者的無極美女如雲,貪財者的無極金銀如山,酒鬼的無極江河湖海都泛着一股酒氣。

第三步,洗血。

白日排血,黑夜再生,以千年土精吊氣,以真氣護心,看似簡單,其間兇險一言難盡。

倘若受術者命大,熬過了洗血,二十八日後,進入第四步,還鞘,即還劍入鞘。

彼時将掐斷所有藥物,只留一味八一散,牽着受術人,由無極魂歸肉身。

然而無極最大限度地讓魂魄安生,忘卻肉體的煎熬,卻也是這種極致的愉悅,叫人虛實難分,最後長夢不醒。

五年前,墨玉笙耗了五個月才踉踉跄跄地從無極脫身。

此刻墨大爺躺在床上,看起來心情不錯,一臉躍躍欲試的樣子。

慕容羽心情壓抑難耐,然而對着這張臉,是萬萬吐不出什麽深情的話,只是不疼不癢道:“你可悠着點,別陷進溫柔鄉出不來了。”

墨玉笙飛快朝他抛了個媚眼:“怎麽?這種飛醋你也吃?”

慕容羽簡直想一巴掌拍死他。

期間姜靈雲來了一趟,站着沒說話,只給了一個含情脈脈的凝視。

墨玉笙頂着姜悅卿淩厲如刀割的眼神,汗如雨下,識趣地收起了亂飛的眉眼,一板一眼道:“師妹不必憂心,有師父坐鎮又有你無咎,自泊兩位師兄護着,我定會毫發無損的歸來。”

姜靈雲掩面而去。

墨玉笙擡腳踢了踢一臉失魂落魄的姜清,朝他使了個眼色,“你出去送送師妹!”

姜清站着沒動,木然道:“我先給你施針。”

墨玉笙翻了個天大的白眼,有些人活該打一輩子光棍!

姜悅卿簡直心力交瘁,該翻白眼的是他才對吧?

這小子是喝東海水長大的嗎?閑事管到他的地盤上來了。

元晦安靜地站在幾人身後。

床頭只有那麽寬,被幾位長輩堵得水洩不通。不過這并不妨礙元晦見縫插針将目光如膠似漆地黏在墨玉笙身上。

墨玉笙輕輕一擡眼,兩人視線在狹縫間相遇。

師徒二人誰都沒有開口,千言萬語都盛在這轉瞬即逝的凝視中。

墨玉笙:“你給我好好的。等我回來。”

元晦無聲地回了句:“子游,我等你。”

也不知墨半瞎有沒有讀懂這唇語,他輕輕點了點頭,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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