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雨夜

第37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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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天陰欲雨。

洗血術進入第三個七日,墨玉笙脈象平穩,按常理,算是邁過了最兇險的坎。

夜間的輪番看護被撤了去,只留了兩株土精,一左一右,給墨玉笙輸送精氣。

元晦和衣躺在外屋,枕邊放着安神散,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床邊落了一盞昏暗的油燈,燈下人形銷骨立,像是随時就會被這一點火光給燃盡。

即便在睡夢中他也未有一刻安寧,眉頭鎖成重山,掩不住的愁緒在這山間回蕩。

接近三更天,憋了一天的雨終是不甘寂寞地落了下來。

落地悄無聲息,卻還是驚醒了元晦。

他翻身下了床,起身進裏屋,将窗門掩上。又走到墨玉笙身側,佝身将他細細裹進薄毯裏。

他一手撐在床沿,離墨玉笙挨得很近。

身下人閉着眼,表情十分安詳。也不知在無極看到了些什麽,嘴角還噙着一絲淺淺的笑意。

莺莺燕燕麽?

元晦心頭沒來由一酸。

我在這頭望穿秋水,你卻在那頭花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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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憤憤地擡手,想去撫平那紮眼的笑意,指腹與唇角一觸即分。

元晦喉頭動了動,他驀得壓低了身子,打算換另一種方式表達不滿。

床頭的土精識趣地退後半步,縮回了觸角,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人。

然而元晦鼻息掃過墨玉笙唇角,只匆匆一停,便沒了下文。

他神色驟然大變,一手探到墨玉笙鼻下,一手摸上他的心脈。

氣若游絲,脈搏微弱,是将死之象。

元晦急痛攻心,一口腥甜翻湧上喉頭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面如金紙,比個死人也不遑多讓。

下手卻還利索,只除了手抖。

他一把扶起墨玉笙,雙掌抵住他後心,将真氣狠狠地,不遺餘力地,毫無保留地灌進他體內,只恨不能掏心掏肺,剜骨剔肉,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原封不動地交出來,以物換物,來換他一條性命。

這是墨玉笙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也是元晦離瘋魔最近的一次。

…………

雨下了一夜,擾人清夢。

慕容羽一覺醒來心緒不寧。

他洗了把臉,推門而出。天剛破曉,露出魚肚白,雨可總算是停了。

留了一地的泥濘。

從這到墨玉笙的宅子總共沒幾步路,他走地飛快,青綠色的袍子下擺濺了一水的泥。

進到裏屋,慕容羽那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有了“着落”,含在一口氣血裏直接頂到嗓子眼,差點拖家帶口連着肺一同噴出來。

屋裏平靜地讓人毛骨悚然。

床上坐着兩個人,雙眼緊閉,一動不動,面容慘白得跟紙糊的一樣。

元晦雙手撐在墨玉笙後心處。

他嘴角兩行血跡,濃得發黑,早已幹成了痂。

慕容羽整個人如同堕入冰窖,從頭麻到腳。他滿心上下被一種叫作恐懼的東西包裹住了,一時間竟然不敢上前。

好在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中流動的真氣。他稍稍定了定神,飛身上前,心驚膽戰地擡手掃過兩人脈門。

幸好,都還有脈動。

他來不及寬心,揮手截斷了墨玉笙手腕處的洗血導管,對着元晦後頸重重一彈,“元晦,是我,你慕容叔。你放手,這裏交給我。”

元晦濃密的雙睫顫了顫,沒睜眼,也絲毫沒有要松手的跡象。

慕容羽不打算跟他廢話,果斷動手點了元晦的定穴,将他扶坐到一側,又将墨玉笙放倒,掐着他下巴灌了幾口天仙玉露。

平日裏,他們三人輪流上陣,不必多,輸上一個時辰的真氣,人就氣虛體乏,兩眼昏花。

元晦再怎麽無相寺出身,也不過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并未比旁人特殊到哪裏去,何況他與姜清都不算尋常人。

慕容羽不願細算元晦獨自一人熬了多久,也不敢細想是什麽支撐他熬到現在。

任何一個念頭都讓他萬分糟心。

元晦似乎沒有要放過他的意思,存心讓他一路糟心到死。

他四肢雖不能動彈,周身真氣卻不要命似的上蹿下跳,像是一把狂躁的野火,要将自己與整個大地付之一炬。

慕容羽被這淩亂的真氣拍得胸悶氣短,一回頭對上元晦的雙眸。

那雙眸子泛着詭異的紅光,浸泡在血染的眼底,映襯着那冷漠又蒼白的容顏,像極了傳說中的邪神。

慕容羽驚出了一身冷汗,被從門縫擠進來的涼風掃過,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顫。

離魂症。

慕容羽一把抓住元晦手臂,疾聲道:“元晦!你醒醒!”

這聲疾呼非但沒有把他喚醒,反而像是激怒了他。

他周身猛烈地震顫着,幾股真氣自他頭頂與後頸噴湧而出,他竟試圖以真氣強行沖開封住的穴道。

元晦度了一宿的真氣,已如幹涸之壑。再由着他這般耗下去,不瘋魔至死,也會氣盡身亡。

慕容羽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什麽天理倫常了。

他嘴沒把門地胡亂吼了一通:“元晦!你要棄墨子游于不顧嗎?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誰來替他榻前盡孝?你若是輕賤其身,誰來護他日後周全?墨子游還沒死,還活着!他日他遠行歸來,若是見不着你,你要我如何同他交代?”

這番連噴帶吼的咆哮總算是喚回了元晦些許覺知,他眼底混沌的血色徐徐散開,露出一線清明。

元晦茫然地看向慕容羽,無意識地低聲喃喃道:“墨子游?”

慕容羽簡直要老淚縱橫。他雙手緊握元晦雙臂,一字一頓道:“對!你師父,墨、子、游。”

慕容羽這輩子從未像現在這般對墨玉笙感激涕零。

墨子游這三個字,簡直比求神拜佛還要管用,幾乎是立刻就驅散了邪魔,将元晦的心魂囫囵個地定穿回他體內。

元晦渙散的目光逐漸聚焦,眼底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一雙眸子像是雨後青天,陰郁又帶着些許哀色。

他緩緩垂下眼睫,低低地喚了聲,“子游……”

慕容羽吊着一口氣,大氣也不敢出。

屋內針落有聲。

元晦驀得開口道:“慕容叔,幫我解開穴道吧。”

慕容羽心有餘悸,不太敢輕舉妄動。

元晦面無表情道:“我若是真瘋了,區區幾個穴道也奈何不了我。我若是沒瘋,你這樣困着我,又是作什麽?不如解了我的穴,讓我好生看看他,他沒事,我就沒事。”

慕容羽:“……”

元晦被解了穴,顧不上松快僵硬的四肢,一把捉起墨玉笙的手腕,直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穩健清晰的脈動才稍稍寬了心。

他卻沒有要松手的意思,指尖順着墨玉笙的腕子一路下滑,被墨玉笙微微蜷起的五指絆在手心,久久沒有抽回。

慕容羽被羞得老臉通紅,一雙眼睛簡直沒地兒安放。

然而元晦落落大方,又是一臉的清心寡欲,任誰看都不過是一對情深義重的師徒,慕容羽尴尬中便又生出點自行慚愧。

魔障了嗎?瞎想些什麽呢?

可憐慕容羽才剛三省完吾身,便遭元晦當頭一棒。

只見元晦頂着張恬淡無欲的臉,緩緩俯下身子,旁若無人地在墨玉笙掌心處,烙下了一個淺吻,像天風親吻山腳那般,輕柔又帶着股無法言喻的虔誠。

慕容羽擡手……伸向懷中的護心丸……

從清晨睜眼到現在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自覺被逼老了一個年輪。

作什麽要讓他個光條漢子撞見這一幕!

好在元晦無心給他難堪,雙唇與墨玉笙手心一觸即分。

他直起身子,面不改色地看向慕容羽。

慕容羽流了一腦門熱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偷人被抓的是他一樣。

他結結巴巴半晌,勉強吐出三個字。

慕容羽:“你……”

元晦接口道:“我對子游心存妄念。”

慕容羽:“我……”

元晦淡淡一笑,“你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吧?”

慕容羽頓了頓,看向墨玉笙,“他……”

元晦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眼神說不出的溫柔缱绻,“他還不知道。勞煩慕容叔代為保守這個秘密。我……不想他分心。”

慕容羽閉了嘴,幹巴巴地想:“這事不在我,在你。他就是根棒槌,就看你夠不夠收斂”。

四月初九,洗血中斷。

四月十六,洗血重啓。

四月二十三,洗血進入第四個七日。

慕容羽衆目睽睽下使了一招袖裏乾坤,将元晦放倒,扶到外屋躺下。

姜清雙手攏在袖子裏,跟在兩人身後,絲毫沒有搭手扶一把的意思。

倒不是他沒有眼力見,元晦削瘦成紙片人,兩根手指頭都能擰得起,實在不必他多此一舉。

姜清道:“你就不怕他醒來埋怨你?”

慕容羽嘆了口氣:“他已經半個月沒有沾床了,怨就怨吧,總好過墨子游醒來瞧見他這副模樣找我興師問罪,把火撒我頭上。”

姜清試着動了動自己半月不眠不休的念頭,只覺得天旋地轉。

姜清很少出谷,不喜熱鬧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認床。不用多,三天沒睡個好覺他就精神萎靡。若延長到五天,頭昏眼花,伴随輕微耳鳴。

他最長一次出谷也就七日,回來後整個人虛脫,大病了一場。

兩人将元晦安頓好,走進裏屋。

姜清忽地嘆道:“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子游這眼光是真毒,挑了這麽個徒弟,這比之血親也不遑多讓了。你與子游走的近,跟我說說,他使了什麽手段,叫人這樣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慕容羽道:“他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費什麽心思?成天仗着一副好皮囊混吃騙喝。”

姜清想了想,道:“也對。墨子游就是老天賞飯。什麽也不必說,什麽也不必做,往那兒一躺,自能招蜂引蝶。”

慕容羽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無知無覺猶自徜徉在無極春色裏的墨玉笙,意味深長道:“老天賞飯,也得看有沒有命吃。”

姜清聽不懂慕容羽畫外音,拍了拍他肩頭,寬慰道:“你且放寬心。子游命大,死不了。不多日,就該醒了。”

慕容羽讪讪一笑。

醒了之後呢?

他要如何面對元晦?

他是真不知情?還是……

這對師徒,最後會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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