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還鞘
第38章 還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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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三十,天大晴。
姜悅卿撤了所有藥物 ,卸了銀針,放走了虛脫成蘿蔔幹的土精,将八一散的分量加重了一倍。
八一散氣味極為古怪,像是将茉莉花揉碎了塞進一雙臭皮靴裏捂上七八日倒出來混在一堆魚腥草中和着天竺葵翻炒,腐臭中帶着辛酸,又隐隐透着絲幽香,那是連蠅蟲聞見都要退避三舍的程度。
屋裏幾人卻像是有病似的,聞着這味幾乎要喜極而泣。
姜靈雲清早就過來,候在床邊。
她雙睫還沾着點水汽。“爹爹,師兄能醒過來,對吧?”
姜悅卿瞧她這副沒出息樣就氣得胸悶,奈何胳膊肘擰不過大腿,只能将火氣暗暗撒到墨玉笙頭上:“不都說禍害遺千年麽?閻王一時半會兒收不了這臭小子。”
姜靈雲累墨玉笙得了一頓罵,自覺噤聲。
姜清趁機解圍道:“師父不虧是當代聖手。這回改良的藥方比上回效果好了豈止千八百倍。若非五年前親眼撞見洗血術的兇險,我真要懷疑,洗血不過是做一場大夢。”
姜悅卿緩緩搖頭道:“藥方上,我其實沒有作太大改變。”
姜清奇道:“那為何兩次洗血效果會天差地別?”
“因為他自己想活了”,姜悅卿看了一眼墨玉笙,“人的求生意念就好比一粒種子,若有向陽而生的氣魄,便能頂開堅硬如鐵的磐石,在石縫間開花散葉。”
姜靈雲聽得一頭霧水,師兄從來也沒想死啊。
姜清似懂非懂,暮景殘光時會無限貪念夕陽,是這個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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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羽滿臉憂思,專心致志地替墨玉笙發起愁來。
元晦整個人魂不守舍,他想活了,為了誰?
臨近晌午,墨玉笙忽地詐屍一般的坐了起來。
彼時姜悅卿已經離開。
慕容羽含着眼下兩抹青黑,倒在外屋床榻上小憩。
元晦在院子裏晾衣物。
墨玉笙貼身衣物,沾着他身上獨有的藥香,幾輪清水洗滌下來也沒能洗淨,在陽光下,一絲一縷地蔓延開來。
姜靈雲拿着掃帚在裏屋打掃。
姜清握着簸箕站在一角,這是兩人千載難逢的獨處機會。
姜清手心冒了層白毛汗,腦海裏天人交戰已經不知多少回合了。
我該如何做?
先禮貌詢問一聲,師妹,我來幫你?
她若說不怎麽辦?
要不直接将掃帚從她手裏奪過來?
不成,太過野蠻。
等到他終于理清了頭緒,打算走謙謙公子的老路,一聲“師妹”還未出口,姜靈雲倏地将掃帚一擲,飛撲到床邊。
她大概是驚喜過了頭,忘了言語,張嘴半晌也只發出了個“啊”字,聲音不算重,卻足夠驚醒在外屋小憩的慕容羽,以及撚着麻繩上濕漉漉的衣角,在院中發愣的元晦。
墨玉笙大夢一場,整個人明顯還沒有還魂,眼神渙散,像是別的什麽人住進了他的軀殼,透過他的雙眸一一掃過屋裏的每一個人。
他忽地收了目光,沒頭沒尾道:“院子裏的桂花開了,趕緊去摘幾枝,插進瓶裏。過幾日下雨就該被澆沒了。”
墨玉笙說完這句話,又直直倒下,做他的春秋大夢去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姜清道:“他方才說的什麽?院子裏的桂花?”
慕容羽道:“昏話,夢話,胡話。”
末了,他又搖頭嘆道:“墨子游果然從不讓人失望,這準是又和哪位紅顏知己在那風花雪月。”
江靈雲一雙罥煙眉微蹙,黯然神傷。
墨玉笙多情給了旁人。
只将無情留給了自己。
姜清去了一眼姜靈雲慘淡的神色,悲傷着她的悲傷。
元晦背倚着門框,沒能再挪步。
他離得遠,一聽到裏屋的動靜幾乎是足不沾地地飛奔而來,卻只趕得及在門外被墨玉笙那句夢中呓語狠狠砸中腦門,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思念成疾,出現了幻聽,直到姜清字字分明地道出了那句“院子裏的桂花”。
元晦垂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指尖還殘留着一點從墨玉笙貼身衣物上帶下來的獨屬于他的氣息。
他那張萬年如泥塑的臉被難以置信的期待與無法言喻的悸動揉捏成一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幾乎要破相。
他的眼底有淚痕閃過。
子游的無極……是春山墨宅。
那裏,會有我嗎?
算無遺策的慕容羽還是失策了。
墨玉笙非但沒有長陷溫柔鄉,還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是夜,醒了。
亥時剛過,元晦将卧爐中的灰燼倒了去,添了副新的八一散。
八一散燃燒時會騰起一股紫煙,猛地一吸,有些嗆鼻還催淚。
元晦聞了月餘,鼻子已經适應了,眼睛卻還沒有,被熏得淚眼婆娑。
“把那玩意給我掐了,熏得腦仁疼。”
一個聲音從元晦身後幽幽響起。
元晦驟然轉身。
被八一散逼出來的水汽充盈着他的雙眼,透過一層覆在眸子上的水膜,他隐約見到昏黃油燈下的那個身影,燭火跳曳,撥動着水膜上的倒影,亦真亦幻。
“愣着幹嘛?還不給我掐了。”墨玉笙虛弱地抱怨道。
元晦違抗了師命,沒去掐那礙事的八一散,他幾步上前,俯下身子,不管不顧地抱住了墨玉笙。
與其說是抱,不如說是箍。
自汴州重逢,元晦總共逾矩了三回。
第一回 在汴水橋頭,淺嘗辄止。
第二回 在汴州羽莊,深情難抑。
這一回歇斯底裏,像是要把墨玉笙揉碎了嵌進自己的骨肉,合二為一。
墨玉笙大病初愈,又在床上躺了月餘,身子骨頹成了塊朽木,輕輕一彈就能掉灰的那種。如今猛地撞上元晦胸口,差點要灰飛煙滅。
可憐他這口疼還來得及下肚,便又被人像捆草垛一樣沒命地收緊在懷裏,胸口被壓迫到幾乎窒息,差點兩眼一黑歪倒過去。
他卻沒舍得推開元晦。
這種時候,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好像也只有一個擁抱能承載住這份劫後餘生的厚重。
元晦将臉埋在墨玉笙脖頸間,墨玉笙感覺頸子衣料濕了一片。
他雙臂被人扣住,動彈不得,便只活動了幾下手腕,在元晦後腰處輕輕拍了幾下,嘴裏吐出來的話,一如既往的沒着沒調:“我沒被西域三怪砍死,沒被無極絆住纏死,差點着了你小子的道。”
元晦悶聲道:“怎麽?”
墨玉笙:“你想勒死你師父麽?”
元晦稍稍松了手,卻沒有放開他。
墨玉笙上臂得了松快,緩緩攀上元晦後背,被兩片硌手的蝴蝶骨刺了個心肝疼。
他眉頭一皺,“我有沒有對你說過,墨家從來不收醜徒弟。”
邊說,邊輕輕扒開元晦,“讓我看看,瘦脫相了沒!”
其實兩人半斤八兩,墨玉笙對人家挑三揀四,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瘦成了什麽樣。
但姜清一語中的,墨玉笙的确是罕見的老天賞飯型,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是典型的骨相美男,即便瘦的只剩副骨架,也自有一種嬌花照水的動人。
元晦便埋首在這朵嬌花的肩窩處,一動沒動。
他不太想讓墨玉笙看到自己這副凄慘的儀容,顯得太過軟弱。
元晦悶聲道:“你給我的安神散沒用。”
墨玉笙道:“你這是耍賴。怎麽我用了就跟迷魂香一樣。”
元晦道:“我不管,反正對我無效。你上回說過的話,可還作數?”
墨玉笙失笑,敢情是過來讨債。
“自然。”
墨玉笙估摸着元晦膩歪勁也該過了,将他往身外帶了帶,“我肚子餓,有吃的沒?”
元晦的雙唇落在墨玉笙肩上,中間隔着層薄如蟬翼的衣料,衣料被淚打濕,幾乎與肩頸黏合成一體。
四舍五入,元晦的雙唇吻上了墨玉笙肩,他甚至能想象到肌膚細膩的觸感。
他閉着眼,深深地将墨玉笙的氣息吸入肺腑,低聲道:“想吃點什麽?我去做。”
元晦的鼻息有點重,還很燙,打在墨玉笙冰冷的肩窩,十分具有侵略性,逼得墨玉笙不得不将脖頸一歪,“來碗面。”
慕容羽一推門就撞見床上兩人交纏在一塊,不早不晚,這手氣,不去賭坊摸把骰子,血虧。
“你……你……你們……”他舌頭打結,一句“傷風敗俗”如鲠在喉。
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元晦單腿跪在床沿,将墨玉笙壓在身下,墨玉笙雙臂欲拒還休地搭在元晦後肩。
這姿勢,很難不讓人想入非非。
元晦飛快地用鼻尖在墨玉笙頸窩處蹭了蹭,将他輕放回床榻,直起身子,一臉坦然地看向慕容羽:“這麽晚,慕容叔怎麽來了?”
這麽一問,還怪微妙的。
“我……”質問和理虧,慕容羽一時竟排不出個先後順序。
“我說無咎兄,舌頭捋直了再說話成不成。怎麽像個吃不飽飯的,說話有氣無力。”
墨玉笙躺在床上,替他捉急,“還有,進屋敲門,你到底懂不懂規矩。大半夜不聲不響地飄進來,是想作什麽?”
慕容羽一臉我不跟禽獸計較的表情,走到床邊,沒好氣道:“來看你死透了沒。”
墨玉笙微微撐起身子,從一側接過元晦遞過來的溫水,潤了潤喉,挑眉道:“我若死了,你舍得?”
慕容羽:“求之不得。”
墨玉笙:“謀殺親夫,其心可誅。”
慕容羽:“樂意守寡。”
……
兩人越說越不入流,慕容羽驀得感到身後一股危險之氣逼近,他立刻識相地收了亂七八糟的表情,正色道:“過幾日我要動身去汴州與沈清淵他們碰面。倘若他們拿回了解藥,我便帶你去尋七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