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日

第52章 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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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

白露挂蒼松,梧桐細雨中。

秋已至。

羽莊的後院卻不顯蕭瑟,秋草繁茂,各類花卉在秋寒中綻放。院中桂花悄然爬上枝頭,千簇萬簇壓枝低,濃爛至極,又清雅至極。

院內藥香與桂花香交纏,細聞去,還有一絲酒香。

藥童東葵拿着掃帚,在庭中探頭探腦。他遠遠見到白藥,丢下掃帚,迎了上去,“如何?墨爺肯聽勸麽?”

白藥皺着根苦瓜臉,搖搖頭,“不聽,還在喝着呢。”

東葵也皺起了眉頭,“這該如何是好,東家臨走前千叮萬囑,讓我務必看好墨爺,不能讓他沾酒。這下倒好,簡直拿酒水當飯吃。”

白藥嘆了口氣,“咱們幾人,也就元晦公子能管住墨爺。唉,也不知他不聲不響地去了哪裏,還一走就是這麽些時日……”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白藥道:“要不你再去勸勸?再這樣喝下去身子不出毛病才是怪事。”

東葵苦笑連連,“唉~我都碰壁六七回了……”

院南角金桂樹下,擺放着一桌一椅。桌腳處立着三四個空酒壇。桌案上小火慢煨着酒壺,酒氣自流口處緩緩溢出,與濃郁的桂花香彼此糾纏,不分伯仲。

墨玉笙身着淡綠色氅衣,斜倚在金桂樹下,一手握着酒杯,杯已見底。

汴州入秋,晝夜溫差較大。白日裏陽光和煦,空氣幹爽,并不顯寒冷,只在牆角樹蔭處方能尋到一絲薄涼。因此,城中百姓,大多還只着單衣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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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體寒,較之常人會捂得更加嚴實,大約是酒氣熏人的緣故,他解了領口,衣襟大敞,袖袍高挽至手肘處,露出白皙的手腕,腕子處骨節高聳,似乎是又清瘦了不少。

他的臉頰被酒氣鍍上了一層紅暈,看上去氣色不錯。一雙桃花眼分明滿含春水,顧盼回眸間,又隐隐透着股榈庭落葉的蕭瑟。

很淡,淡到幾不可察。

爐上酒壺泛起了突突聲。

墨玉笙提起酒壺,又滿上了一杯。他碰了碰酒杯,有些燙手,便索性湊上前,邊嗅着酒氣,邊靜候熱氣散去。

從前墨玉笙喝酒,是愛酒。愛它的純粹,濃烈,醇厚,軟綿。

如今洗血術後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的味覺,已經被酒精給徹底麻痹,他幾乎要分不清酒水與糖水了。

他愛的,不過是酒氣中獨有的那份醉。

秋風過。

枝桠輕輕搖擺,桂花瓣簌簌落下,落在矮案上,落進酒杯裏。

熱力将杯中桂花香催得更甚,也不知這杯濁酒是否會沾上些許桂花味。

墨玉笙捉起酒杯,正欲品嘗一二,酒杯忽地被一只手輕輕壓回了桌案上。

墨玉笙深深吸了口酒氣,低笑了幾聲:“東葵啊東葵,別聽那慕容碎嘴的。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這句句道得可都是古人的大智慧,你我都該學着點。”

他說着,捉杯的力道又重了幾分。

可惜,那只手依舊不依不饒地壓在杯口處,力道不重,卻也讓墨玉笙動不了半分。

墨玉笙搖搖頭,笑道:“要不,你陪着我喝點?就偷偷摸摸地抿幾口,出不了什麽岔子。即便是出了岔子,也自有我來扛着,旁人說不了你什麽。那慕容碎嘴遠在京城,更是鞭長莫及,你怕他作什麽?”

他邊說邊又試着提了提酒杯,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上頭的緣故,四肢綿軟無力,竟還是挪不動那酒杯。

墨玉笙心道:“東葵那小崽子,怕是被逼急了。”

他于是以退為進,柔聲哄道:“再容我喝一杯,就一杯,喝完就讓你向那慕容碎嘴去交差。”

那人,依舊不為所動。

墨玉笙有些不悅了。

他于是緩緩擡眸,看向那人,面上是刻意流露出來的慵懶笑意,配着一雙泛着酒氣顯得缱绻迷離的眸子,效果絕佳,便是慕容羽本尊到來,怕也是得沒底線的退讓,搞不好還得主動給他斟酒。

只是,這份刻意營造的松弛,在看清來人臉頰時,倏地消散殆盡。

墨玉笙慣常藏匿自己的情緒,哪怕心底波濤洶湧,他面上也總是一副水波不驚的模樣。

但這次,許是被酒精麻痹,他卻沒能控制好面皮,讓心底的情緒露了行跡。

大概意識到自己失态,他快速垂下眼眸,短暫地平息了片刻,又重新擡眸看向眼前人。

來人正是元晦。

不過短短十日,他變了不少。

青絲淩亂,衣衫褴褛,咋一看還以為是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要飯的。

撇開他狼狽的外形不談,他的氣質倒是更為沉郁寡淡了。

像是孤寂了許久,沉寂在昏暗角落裏的塵埃;又像是守着寂寂嚴冬,望着一池寒冷,孤獨立在江北的樹樁。

他的背脊依舊挺拔如松,卻不再似二十歲的勁拔,更像是歲月沉澱後的蒼勁。

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手卻都雙雙停在酒杯上,誰也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最終,還是元晦率先開口道:“師父,喝酒傷身。”

這本是句稀松平常的話,墨玉笙不知怎得就覺得眼眶有些溫熱,他于是迅速垂下頭,低聲道:“酒已入杯,又豈可暴殄天物。”

“我替你。”

元晦淡淡道,五指一攏,沒怎麽費力地将酒杯從墨玉笙手中抽離,仰頭喝盡。

墨玉笙愕然。

十日前,他分明還是個滴酒不沾的毛頭小子,作死喝上一口都會被嗆得面紅耳赤淚眼婆娑。

如今烈酒入喉,竟在他臉上再激不起半點波瀾。

這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

墨玉笙有心想拉過元晦細細詢問一番,思來想去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那個臉面。

他沉默了良久,道:“回屋換身幹淨衣服,好生歇着吧。”

他撐着桌子站了起來,酒勁上頭,讓他踉跄了幾步,他定了定神,轉身朝着廂房走去。

“師父……”

身後傳來元晦的聲音。

墨玉笙回過頭。

風過無聲,花落有痕。

元晦站在金桂樹下,很有那麽點玉樹臨風的味道。

墨玉笙下意識地避開元晦的目光,問道:“怎麽?”

元晦卻只是目不錯珠地凝視着他,低聲喚着“師父……師父……”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像秋蟲低鳴那般,細碎又纏綿。

墨玉笙站立了片刻,不自在地回過頭,他頓了頓,開口道:“沒別的事就抓緊回屋歇着,明日一早啓程去五毒山。”

元晦胸口起伏了幾下,脫口道:“我沒想還能在這見到你。我以為……你早走了。”

墨玉笙頭也不回地走向廂房,“嗯,出了些事,耽擱了。”

末了,又生怕元晦誤會似的,添了句:“別多心,和你無關。”

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走出幾步,忽地想起了什麽,匆匆轉身,指着桌案上的酒壺叮囑道:“剩下的給我倒了,不許偷喝!”

小火慢煨,酒壺流口溫溫吞吞吐着酒香,看上去,甚是純良無辜。

元晦在他身後,無聲地笑了笑,“好。”

哪知半個身子擠進廂房的墨玉笙,又驟然收了腳,轉身朝中廳走去。

元晦:“師父去哪?”

墨玉笙沒好氣道:“給某個沒良心的小王八蛋配安神散去。”

沒有被指名道姓的小王八蛋生怕這個響亮的名號落不到自己頭上,忙接口道:“多謝師父,我陪着你一同去。”

墨玉笙朝他擺擺手,“你老老實實回屋換身幹淨的衣裳,別出來給我丢人現眼。”

無故得了罵的小王八蛋看上去心情甚好,來時一身沉郁寡歡之氣淡去不少,他一路目送墨玉笙消失在草木盡頭,方才戀戀不舍地收了目光,低頭掃了眼襟前被蹉跎地幾乎看不出本色的血跡。

墨玉笙對他這幾日的行蹤不聞不問,風淡雲輕地就将這十日翻篇,元晦便順着這臺階往下走,索性将菊花坳之事爛在心底。

只是,他永遠也無法親口告訴墨玉笙,他聽了他的話,逃到了很遠,也下定過決心,與他徹底了斷。

可惜他越過了千山趟過了萬水,眼中所見,耳中所聞,腦中所想的,卻依舊是他。

他也并非沒有恨過怨過墨玉笙。

上天賜他一個“曦”字,卻未曾給過他半分光明。

墨玉笙是他的光,照亮了他半生路,卻被一個叫墨舟遙的人,生生掐了去,從此堕入黑暗,不見天日。

怨毒的藤蔓在他心底瘋狂滋生,他終不敵心魔,被反噬了心智。

他于是蜷縮着身子,躲在無人在意的軀殼裏,任由陌生的自己一下一下,朝着弄人的命運揮劍。

可當心魔企圖與他合二為一,強行将墨玉笙從他腦海中抹去時,他還是掙紮了,甚至憑借一線清明,逆風翻盤,重新壓制住了心魔,拖着卑微的身軀,回到了羽莊。

與此同時,他在心底做了個決定。

無論眼前人是墨玉笙還是墨舟遙,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那個血夜,那一點繞指的溫柔。

倘若對墨玉笙的依戀是種病,他已病入膏肓。

此乃絕症,無藥可醫。

連血仇,也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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