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取舍

第55章 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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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了小攤,繼續閑逛。

要說這青石鎮民風實在開化,路上不時有女子掩面朝二人輕笑,有膽大潑辣者幹脆跑上前,拉住二人衣角,“二位哥哥想必是外地人,不如去前方酒鋪喝上一杯?”

沈清淵對上這陣仗有些不知所措,無影倒是輕車熟路,朝那女子邪魅一笑,待到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時,他忽地捉起沈清淵的腕子,拉着他發足狂奔。

二人跑到暗處的一片荷塘。

一池殘荷,一輪明月。

荷葉雖未殘敗,荷花已見凋零,讓人不免生出幾分傷春悲秋之感。

沈清淵沉默地将腕子從無影手底抽回,找了處幹淨地坐下。

風過,殘荷上僅剩的幾片花瓣飄落水中,驚起幾尾游魚前來搶食。

無影站在沈清淵身後,随手拔了一撮長尾草,有一下沒一下晃着,打着拍子吟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淺淺幾句,竟是将悲涼秋意掃盡。

他輕輕拍了拍沈清淵肩頭,“如此良辰美景,怎可少了美酒。你且在這呆會,我去尋些佳釀。”

沈清淵回過頭,無影早已不見蹤影,黑夜中,只留下斑駁的樹影,在冷秋中搖曳。

他驀地想起許多年前,好像也是這樣一個月夜,那個叫無影的男子說着同樣的話消失在月色裏就再也沒有出現,直到絕命崖一役。

約摸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沈清淵站起身來,走到巷子口,朝那沒有邊際的巷子深處望了一眼。他背倚青牆,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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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陣,巷子另一端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沈清淵擡起頭,恰好撞上無影含笑的雙眸,他原本濃爛的五官在這清冷月光下,褪去了豔氣,倒顯得溫婉了許多。

無影提着兩壇酒,嬉皮笑臉道:“怎麽跑到巷子口來捉人了。是怕我跑路,不回來了麽?”

身後傳來沈清淵淡淡的聲音,“那年在揚州你可不就是抛下一句話便消失了?”

無影愕然。

他張着嘴,想要說些什麽,卻又無從開口。

倒是沈清淵輕巧地轉移了話題,“這酒可是杏花春?”

無影接口道:“你倒識貨。杏花春原産自三晉之地,此地少見,我可是跑遍青石鎮才買到的。”說罷手一擡,将其中一壇抛給沈清淵。

沈清淵解開酒蓋,飲下幾口,道了聲:“好酒!”

二人月下對飲了一陣,沈清淵驀地開口問道:“此地多佳釀,為何偏偏要尋它呢?”

無影笑道:“我好甜口。這杏花春,入口甘甜。”

沈清淵驀得想到了市集上的糖葫蘆,不禁搖頭笑道:“這是什麽歪理。若論香甜,世間哪有什麽比的了糖葫蘆?”

無影擺擺手,滿不在乎道:“我五歲那年吃過一串。味道又苦又澀,簡直比生吞黃蓮還不如。”

沈清淵輕輕垂下眼簾。

五歲那年,算起來,正是無影遭爹娘遺棄的那年。

夜風從荷池一路吹來,兩人的袖袍起起落落,布料交纏摩擦發出的絲絲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裏格外入耳。

無影忽地開口道:“你打算今晚去救她,是吧?”

沈清淵默然。

無影道:“我同你一塊去。”

沈清淵截口道:“不可!”

無影笑道:“白道欠我鬼島三千鬼衆的血債我還沒讨回,如今正好沾沾你的光。你不會嫌我是個拖油瓶吧?”

沈清淵搖頭道:“影子……你何苦……”

無影笑笑,“我無影小肚雞腸,睚眦必報,天下人盡皆知。你才知道麽?”

他頓了頓,忽地收了笑,直勾勾的望向沈清淵,表情是少有的認真,“但是清淵,有一事我想求個明白……你對阿陌……”

他這話還未出口,就被沈清淵從袖袋中摸出個不知什麽的玩意砸中了腦門,影子吃痛,閉了嘴,手腳麻利地接住了那硬物。

是個油紙包。

無影奇道:“給我的?”

沈清淵挑眉,“不然呢?”

無影喜形于色,也不講究那些個禮數,大大方方地揭了油紙,裏面竟露出晶瑩剔透的糖葫蘆。

沈清淵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拍了拍,“去日不可追,來日尤可期。”

無影沉默了片刻,低頭咬了一口手心上的糖球。

果然是香甜脆口,卻不是因為嘴裏之物,而是因為身邊的那個人。

他頓了頓,匆匆別過身去,眼底朦胧,漫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沈清淵低聲道:“我對阿陌,并無男女私情。很早以前,阿陌就向我袒露過她的身世。她生為魔教神女,卻只想遠離塵嚣,浪跡江湖。”

他的視線長久地停落在腰間的未央劍上。

他原是個籍籍無名,舉杆垂釣的天涯客,卻陰差陽錯成了護劍人,一生與劍魔纏鬥,斬七情斷六欲,至死方休。

他在暗中嘆了口氣,“身不由己,己不由心,誰人又不是如此?我既渡不了自己,不如去渡旁人。”

無影忽地面色一凜,冷哼道:“去他娘的身不由己!老子想救之人,想做之事,閻王來了,也攔不住。走!你我現在就出發,趁着三更天夜襲。”

說罷,他将剩下的糖球裹好塞進袖袋,伸手捉過沈清淵的腕子。

沈清淵輕輕掙脫,将懷中的酒壇遞了過去,“別急,喝完了再走,別暴殄天物。”

無影接過酒壇,仰面而盡。他翻轉酒壇,壇口朝下,起掌重重拍了拍壇身,“一滴不剩!”而後将酒壇扔向一旁,“走。”

然而,他沒走出幾步,忽地身子一歪,悄無聲息地跌進了沈清淵的懷裏。

月下,無影閉着眼,安靜得像睡着一樣。

沈清淵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三步倒,果真名不虛傳。

他頓了頓,側身望向冷月下的荷塘。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愁多幾許?似那剪不斷的流水聲。

他收緊了搭在影子腰間的手臂,卷着他一同消失在夜色裏。

在穿過幽谷居庭院時,正巧遇上墨玉笙裹着厚厚的披風與元晦坐在亭下圍爐煮茶。

墨玉笙:“無影兄這是……”

沈清淵足不停步,抛下句“醉了”,直直掠向無影廂房。

墨玉笙從元晦手中接過茶盞,意味深長道:“醉了……”

沈清淵推門而入,将無影放倒在床榻上,俯身抽過被褥,将他細細裹了進去。

他側身在床頭坐了片刻,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無影的眉眼間。

從窗棂瀉進來的幾束月光純涼如水,沖淡了他妖魅的五官與周身的血氣,看上去,倒像那麽個人畜無害的良民。

“你既已決定做人,就青青白白的吧。”

他輕聲說着,伸手将無影額間的一縷碎發撥入耳後,起身欲離開。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身後驀地響起一聲極細的嘆息,伴着這聲嘆息,忽然有人出手,點向他的後心。

沈清淵反應極快,幾乎是立刻就有所行動,奈何兩人離得太近,終是避之不及,後背幾處要穴被鎖住,動彈不得。

不待他開口,那人又幹淨利落地封住了他的啞穴,從身後将他輕輕攬入懷裏。

無影撫上他的臉頰,低聲道:“清淵,你我果然心意相通。我方才還在想,怎樣才能留住你,不想你先動手了。若不是你将我放倒,我又如何能洩了你的警惕,那麽輕易就得手呢?”

他不顧沈清淵瞠目欲裂,自顧自道:“我自小在各種毒物裏打滾,三步倒這雕蟲小技怎會奈何得了我?”

他将沈清淵放倒在床榻上,蓋好被褥,“我也不瞞你。我早知你是護劍人,也知每過子夜,陰陽交替之時,劍魔會趁虛侵占你的身子……我怎忍心放你赴險?”

他忽地捏住了沈清淵的下巴,俯身飛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

“喜歡你七八年,讨點甜頭,不算過分吧?”

他松了手,輕輕笑笑,閃身出了廂房,飄向亭下師徒二人。

墨玉笙見方才還醉得不省人事的無影陡然出現在面前,未見驚疑之色,只是半開玩笑道:“鬼主這副扮相夜出,是打算去劫財還是劫色?”

“劫人。”

無影簡短道。

他的視線穿越長夜,落在沈清淵的廂房。

他站在涼亭下,身披月光。濃爛至極的五官被月光與暗影切割成兩半,一半深情,一半決絕。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開口道:“我點了他的定穴。我怕他動用真氣強行突破封印,還請二位幫我看住他,護他周全。”

墨玉笙苦笑着搖搖頭,“無影兄這是說笑了。沈兄若是認真起來,我師徒二人哪裏是他的對手?”

無影道:“今日行行酒令,墨兄輸我一局。”

墨玉笙苦笑道:“……原來無影兄早有預謀……”

無影笑笑,道了聲“多謝。”

墨玉笙手握茶盞,晃了晃,忽地追問道:“值得嗎?”

可惜無影已經不在原地,留下空蕩蕩的冷夜,被茶氣熏着,像是那裏從未有人來過似的。

他的耳旁驀地響起另一人的低語:“值得。”

墨玉笙沒聽清。

他看向元晦,“你說什麽?”

元晦放下手中的茶盞,微微撐起身子,平靜地與他對視道:“我說,值得。換作我,也會如此。”

元晦的眸子很亮,像萬裏冰封下的星河,穿越亘古不變的時空,流向永恒。

而那永恒的盡頭,倒映着墨玉笙。

墨玉笙忽地收了視線,起身快步走向黑夜深處。

元晦慌忙起身,緊随其後。

“師父去哪?”

“解穴。”

“……你方才不是答應鬼主……”

“我答應他什麽了?你師父我喝的是茶,他說的是行酒令,做得了數嗎?何況他曾傷你一掌,如今我擺他一道,剛好兩不相欠。”

元晦:“……”

這股無賴勁,的确很墨玉笙。

元晦跟在身後,想了想,又說道:“此次夜襲非同小可,救得可是魔教神女,弄不好要與整個中原武林為敵。沈清淵乃周懷恩弟子,與中原樓交好,處境甚是尴尬。鬼主将他攔下,孤身前往,也不失為權宜之計。你我若貿然插手,恐怕……會弄巧成拙。”

墨玉笙足不停步,“趟若無影此行有去無回,你猜沈清淵會如何?”

元晦頓了頓,用比清宵還平靜的語氣吐露心聲:“大概不能獨活。”

墨玉笙腳步微微一滞,旋即足下的步子又快了幾分。

錦瑟和鳴,鹣鲽情深,是自己此生求而不得的八個字。

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人?

作者有話說:

無影:“敢情我是工具人,推動你倆感情升溫?”

元晦:“不然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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