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七姑
第63章 七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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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晦還想說些什麽,只見方才還醉眼朦胧連人都認不清白的墨姓酒鬼忽地翻身而起,一把将他拽到了身後。
與此同時,四周像是被什麽人掌了燈,陡然亮堂了起來。
細看去,那燈火閃爍随風流動,竟是由成千上萬只流螢組成的。
只不過此流螢非彼流螢,尾部點着的不是瑩瑩綠光,而是熊熊燃燒的赤焰。
“當心,那是赤練流螢。”
墨玉笙握着元晦腕子的手緊了緊,沉聲道。
元晦自是聽說過當年墨玉笙引爆赤練流螢差點燒山自焚的英雄事跡,他卻只是“哦”了一聲,沒怎麽上心。
他呆呆地看着墨玉笙,滿腦子都是“他不是醉了麽”的疑惑。
正這當,由流螢點亮的光幕緩緩打開了一道豁口,從黑暗深處走出兩人。
為首的是個小丫頭,身着綠衫,瞧着十五六歲的年齡。
她的目光在墨玉笙與元晦之間來回,約摸未曾過這般俊秀的美男子,還是一次見倆,她嬌俏的臉蛋微微泛紅。
墨玉笙含笑與她對視了一眼,頭一偏,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後那人。
那人一襲紅衣。
兩人之間隔了十來步的距離,墨玉笙目力不算好,看不清那人五官長相,卻也知道,是個美人。
還是個蛇蠍美人。
她看着面無表情,嫣紅的唇角卻又似乎隐含笑意,走起路來腰肢扭動,拖動着身後的裙擺搖曳,好似靈蛇擺尾,紅衫之下的每一步都散發着不加修飾的危險之氣。
她一只胳臂搭在腰間,手腕上似乎站着個玩物,等到墨玉笙看清那活物的面貌時,眼角抽搐,臉都快綠了。
竟是只火影蟾蜍……
蟾蜍本為毒物,而那火影蟾蜍更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毒王。它通體赤紅,後背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疣狀突起,像是背着成千上萬的毒疙瘩,那疙瘩下分布着毒腺,能分泌出劇毒的汁液,只肖一點,便能讓人肝腸寸斷。
墨玉笙匆匆挪了視線,抖了抖渾身的雞皮疙瘩,強忍住胃裏的翻騰,朝來人行了個禮,一番場面話說得是行雲流水:“晚輩墨玉笙,拜見七姑。素問七姑乃當今聖手,在世華佗,一見真人才知,七姑不僅醫術卓絕,更是貌傾天下,即便是洛神現世,也不輸分毫。”
元晦遲疑了片刻,心道:“此人真是毒手七姑?”
算起來七姑與姜悅卿是同輩,即便短上幾歲也近知天命之年。
眼前女子紅顏綠鬓,看着也就鵲豆之年。即便歲月不敗美人,如此這般縱容一個凡胎逆天駐顏,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他頓了頓,還是躬身朝七姑行了個禮,“晚輩元晦,拜見七姑。”
七姑卻連眼皮子也沒掀一下,低頭逗着手中的蟾蜍。
那蟾蜍也不知犯了什麽毛病,忽然“咕咕”地叫了幾聲,叫聲在谷底回蕩,竟是說不出的詭異。
七姑似乎是笑了一下,擡手撫上了蟾蜍的後背,指尖摩挲着那大小不一的毒疙瘩,用近乎寵溺的語氣說道:“蟾寶,不久前才剛喂過你,怎麽又餓了?”
墨玉笙那好不容易摁下去的雞皮疙瘩,又冒了一身,活像只受驚的刺猬。
他驀地想起了幾樁江湖舊聞。
七姑,人送外號“毒手”,擅長蠱毒還是其次,更因此女喜怒無常,心狠手毒。
有說七姑曾因一句口舌之争,将山西陳府一家十六口毒成啞巴,連府中的畜生都沒放過。
也有說七姑為尋一味藥草,潛入清風派後山,被發現後非但不收手,還毒殺了清風派多名弟子。
江湖之大,流言四起,時間久遠,更是無從考究。再加上墨玉笙對這個名義上的師姑多少有些敬畏,原是未将這些傳聞放在心上,如今看來……流言多半是真的……
他拿不準七姑的脾氣,不敢輕舉妄動,轉而眼波流轉,看向綠衣少女,十分自來熟地沖她笑笑。
那綠衣丫頭生得伶俐,當即會意,她對這兩個長相俊美的不速之客頗有好感,于是吊着脆生生的嗓音接口道:“二位不請自來,是有何事?”
墨玉笙正思忖着如何将求人辦事的話說得漂亮,七姑忽地冷哼一聲,沉吟道:“蘇鐵,枉你跟着我這麽些年,還看不透嗎?他一個将死之人,來五毒山還能為了什麽?”
她這一番話着實震驚了三個人。
小丫頭蘇鐵黯然神傷,好端端的一個神仙人物,怎麽搖身一變,成了短命鬼?
墨玉笙雖對七姑的醫術早有耳聞,還是驚得差點掉了下巴。僅憑觀相就斷言他身患絕症,即便是華佗再世,也不見得有此等功力吧?更何況……她幾乎沒有正眼瞧過自己。
元晦自打聽到“将死之人”四個字,掩在袖袍下的十指就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他重重抽了幾口氣,強壓下心頭的起伏,幾步上前,開門見山道:“七姑明鑒,可能治好我師父的毒傷?”
七姑緩緩擡了一下眼皮,似乎是瞟了元晦一眼,旋即又收回,将目光落回到手中的毒物上,語氣溫柔地開口道:“蟾寶,那二人不請自來,先傷我苦心飼養的耗蟲,又差點毀我千年草王,這筆賬,你說我該不該算?”
那畜生極有靈性,竟真的“咕咕”叫了一聲,好似在回應七姑。
元晦聽出了話中的殺意,移步到墨玉笙跟前,對着七姑抱手沉聲道:“耗蟲與土精都是我錯手所傷,冤有頭債有主,前輩若要算賬,大可将這筆賬算在我頭上,還請不要遷怒于我師父。”
七姑好似聽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話,忽地掩面而笑,末了,她看向元晦,用比對蟾蜍更溫柔的語氣,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倒是明事理。那你說說看,這筆賬要如何還?”
她頓了頓,語氣忽地變得冷厲:“比如……拿命還?”
“命”字一出口,墨玉笙與元晦的指尖已經倏地聚起了光華。
蘇鐵在一旁聽得冷汗直流,方才主人那語氣分明就是動了殺心。
她忌憚七姑的乖張,也同情墨玉笙的遭遇,思量再三,還是硬着頭皮小心翼翼地插嘴道:“主人不久前以千年土精入藥,新研制出一味百化丸,正愁沒人試藥,不如讓這位墨公子……”
蘇鐵自小跟在七姑身邊,她性子剔透又極有眼力見,應付起七姑的古怪脾氣雖說不上得心應手,總還是有那麽點心得在的。
果然,七姑聽到“試藥”二字,瞬間收了周身的殺氣,轉而将目光投向墨玉笙,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像是野獸緊盯獵物卻不急着享用那般。
末了,她開口道:“若要我出手相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倆傷我耗蟲與草王在先,惹得蟾寶不高興,這筆賬,還是得清算的。”
元晦目不錯珠地看向她:“七姑想怎麽算?”
七姑慢悠悠道:“與我賭一把。”
元晦面不改色道:“好。七姑想怎麽賭?”
那七姑卻揮手一指,玉蔥般的手指點住了墨玉笙,“我要與你賭。”
冷不丁被點将的墨玉笙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春風滿面地回道:“難得七姑好雅興,晚輩自然奉陪到底。”
看那模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被哪個青樓的花魁欽點,即刻要移步雅間,詩酒年華。
七姑嘴角微蜷,輕笑道:“你我賭一場,你贏了,耗蟲與草精之仇一筆勾銷。”
她輕撫着蟾蜍,玩味地打量着墨玉笙,又道:“若是我贏了,你打算怎麽還?”
墨玉笙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大言不慚道:“任憑七姑處置。”
七姑微微眯了眯眼,笑道:“蟾寶嘴刁,正愁伺候不了它。不如将你剁了,喂它可好?”
她駐顏有術,皮相飽滿,面上幾乎看不到歲月的痕跡,笑起來的樣子也稱得上和顏悅色,不想說出的話卻如此不堪,令人毛骨悚然。
倘若這話出自他人之口,旁人聽了,大抵也就當作玩笑,一笑了之。
可她是七姑!
誠如墨玉笙所言,是個比砒霜鶴頂紅還毒的女人。
氣氛一時降到了冰點,元晦掌下真氣攢動,在廣袖下游走,幾欲破袍而出。
墨玉笙卻不怎麽在意地笑了笑,他上前幾步,經過元晦身邊時輕輕帶了帶他的衣角,朝他使了個眼色。
只見方才還渾身炸毛的小野貓,忽然就收起了外露的爪牙,無比溫順地目送墨玉笙走到七姑跟前。
墨玉笙笑吟吟道:“就依七姑。只是蟾蜍兄即便看上我,也要看它有沒有這個口福。我怕它胃小,撐死。”
他頓了頓,正色道:“七姑想怎麽賭?”
七姑那眉目不驚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是那種百無聊賴間陡然尋到樂子的笑,她并不着急答話,而是擡腿走向了蘇鐵。
小丫頭蘇鐵見主人走來,忙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口,站成了一個人形雕塑。
七姑擡手,五指插入蘇鐵腦後的青絲,由下至上,緩緩移至頭頂。
蘇鐵已到及笄之齡,在頭頂簡單地挽了個發髻,左右各插了一只簪子,左側是只鳳紋銀簪,右側是只花蝶銀簪。
七姑道:“這兩只銀簪一長一短,誰拿到長簪便贏下這局。”
輕飄飄的一句話驚得小丫頭蘇鐵目瞪口呆。
她還以為會是如何的風雲湧動,誰想竟如此兒戲?
墨玉笙雙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十分悠然自得,倘若身前放上一盤瓜子,他大概會嗑地津津有味。
他心頭算盤早已打滿。
若贏了,自然皆大歡喜。
若輸了,就點爆赤練流螢,炸了這山頭,攪它個雞飛狗跳,六畜不安!
他這連天仙美人都不曾染指的身子,怎可便宜那渾身長滿肉疙瘩的老毒物?
一念至此,他漫不經心地做了個請的手勢,“七姑先請~”
七姑也不推辭,接得大大方方,她伸手摘下一側的花蝶銀簪,将它置于掌心。
墨玉笙踱步到蘇鐵跟前,十分君子地朝她欠了欠身:“蘇鐵姑娘,若有冒犯,請見諒。”
得到蘇鐵首肯後,他不緊不慢地将廣袖卷起,露出指節分明的手指,避開少女一頭青絲,幹淨利落地落在簪頭上,将那鳳紋銀簪徐徐拔起。
然而簪杆才剛露出一截,便見一股勁風橫掃而來,餘下的半截生生斷在了發髻裏。
七姑若無其事地收回玉手,開口道 :“這局我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