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賭局

第64章 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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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向來性情乖張,我行我素,什麽天理常倫規矩繩墨一概不放在眼裏。從前如此,如今上了年紀,更是倚老賣老,不覺得這出其不意的一掌有何不妥。

倒是丫頭蘇鐵十分驚異地瞥了一眼這位不按常理出招的主人,想到與她是主仆關系更是羞愧地不敢擡頭,恨不得就地刨個土坑将自己埋了。

墨玉笙卻只是風淡雲輕地笑了笑,“七姑說笑了,輸贏還未見分曉。”

七姑長眉一挑,将手掌攤開,露出那長約三寸的花蝶銀簪,又掃了一眼墨玉笙手中明顯短了半截的鳳紋銀簪道:“此話怎講?我手中的銀簪明顯更長。”

墨玉笙笑道:“那可未必。七姑再仔細瞧瞧。”

七姑聞言低頭看去,掌中的三寸銀簪竟然只剩下一個簪頭,簪杆不知何時化作一團齑粉,一陣風過早已挫骨揚灰。

七姑臉色微沉,她大抵猜到墨玉笙功夫不錯,卻沒料到如此出神入化,竟能悄無聲息又精準無誤地将一根細杆隔空震碎。

七姑重新擡眸看向墨玉笙,表情不怒反喜,甚至隐約透出點激賞之意。

她隐世太久,久到高處不甚寒,如今陡然棋逢對手,心中驀得生出一股快意。

墨玉笙并不在意七姑的目光是贊許還是幽怨,他微微欠身,毫不臉紅地說道:“前輩承讓。我贏了。”

七姑臉上的笑意漸濃,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說過一局分勝負嗎?”

墨玉笙也不惱,問道:“七姑想怎麽賭?”

說話間不忘禮貌地将銀釵遞回給蘇鐵。

七姑道:“三局兩勝。”

墨玉笙點點頭,“就依七姑。下一局賭什麽?”

七姑原是臨時起意,圖個樂子,并未做任何準備。

她正思忖着賭什麽,懷中的蟾蜍約摸是餓極了,“咕咕”叫了幾聲。

她頓了頓,低頭看向蟾蜍,忽地笑道:“小可愛要進食了,正巧我帶了盒紅頭甲。那就賭它吃的是單數還是雙數?”

丫頭蘇鐵再次扶額……

且不論眼前兩位郎君的身份,堂堂毒手七姑,五毒山之主,宗師級的人物,怎麽淨玩些這種小兒的把戲?

她不由看向墨玉笙。

誰知那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欣然應邀,“有意思。七姑請先下注。”

小丫頭兀自翻了個白眼,心道:“看來是我有病。”

幾人圍攏到七姑身邊。

只見七姑從蘇鐵手中取過個巴掌大的盒子,裏面裝有數十只指甲蓋大小的紅頭甲蟲。

七姑捉了一只,送到蟾蜍跟前,被它一口吞下,末了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七姑的指尖,看得墨玉笙頭皮一陣發麻。

七姑挑眉看向他:“我賭單數。我喂完了,該你了。”

墨玉笙讪笑着推辭道:“我怕蟾蜍兄認生,看到我失了胃口。還是由七姑代勞吧。”

七姑笑笑,又取了一只紅頭甲喂下,口中念道:“二……”

……

喂到第十一只,那蟾蜍将頭偏了偏,十分不賣七姑面子地閉了嘴。

七姑還想硬塞,那蟾蜍鼓動下腹,發出幾聲“咕咕”的抗議聲,朝後退了幾步。

勝負已見分曉。

墨玉笙笑吟吟地轉過身,做了個承讓的手勢,“三局兩勝,晚輩贏了。”

七姑點點頭,臉上還挂着點笑意,稱得上和顏悅色。

她指着元晦,對着蘇鐵道:“你即刻領這位公子下山。”

蘇鐵一時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小聲問道:“下山?不回藥王谷嗎?”

七姑并不答話,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蘇鐵立刻噤若寒蟬,不敢再吱聲。

墨玉笙微微壓了壓眉心,道:“七姑連夜送我徒兒下山,卻留我在此,莫非是想與我圍爐煮酒,秉燭夜談?”

他頓了頓,半開玩笑道:“別看我長了張愛喝花酒的臉,其實不甚酒力。我徒兒看着純良,私下酒量驚人。不如将他留下,我師徒倆一齊給七姑助興。”

末了,他唯恐天下不亂地在元晦肩頭拍了一下,“如何?為師的這個提議不錯吧?”

元晦看似不大想與他同流合污,沒吭聲,只若有所思地注視着七姑。

七姑也不兜圈子,回得直截了當:“我藥王谷可不是什麽養閑人的地方。我答應救你,卻沒說過要留他。”

她臉上笑容不減,“何況我若想尋樂子,直接下山抓個壯丁就成,何必留個将死之人在身邊,沾一身晦氣?”

墨玉笙收了笑,正想再說些什麽,從頭到尾神游天外的元晦驀地開口道:“七姑真能治好我師父的毒傷?”

七姑:“若待在我藥王谷,每日以土精吊氣,以地龍吸血,再配合百化丸化毒生血,保他五年沒問題。”

“五年……”元晦魔障似地喃喃道,忽而又急切地問道:“五年之後呢?”

七姑惜字如金道:“看他造化。”

她頓了頓,看向墨玉笙,“不過眼下你也沒得選。你自己的身子,應當清楚得很。留在我五毒山尚可保五年的陽壽,若是離開,怕拖不過一年半載。”

元晦身形微微晃了晃,他似乎是疼極了,茍下身子重重地喘息了幾口氣。

然而他就像一條擱淺的游魚,每一口喘息都将他推向脫水的邊緣。

他于是不得不揪住胸口,以此來壓制住那股将他逼入絕望的窒息。

不過一年半載了麽?

他與他重逢在芳春,一晃已入霜秋,再過幾日便是玄冬,而後又遇青陽,翻手覆手間便是一年,他卻還沒來得及為墨玉笙親制一盤桂花糕。

他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為墨玉笙的生後事作謀算,可惜上天留給他的時間不夠了,他還沒能尋到歸魂冊下冊,參透死骨更肉術。

誠然他能以馬蹄蓮駐屍秘術護墨玉笙屍身不老不腐,但當他下到巫山山腹,見到吳姬冰冷的屍身時,還是膽怯和猶疑了。

更遑論神農谷的那個雨夜,他面對氣若游絲的墨玉笙……當時的他,離瘋魔只有半步之遙。

至此,他才恍然,他可以有條不紊地推子落棋,不是因為他心思有多缜密,能如何地處變不驚,而是因為他離死亡還不足夠近。

元晦閉上了眼,腦海空白一片唯剩一個念頭:“墨子游得活着,必須活着,在我集齊歸魂冊,參透生死之道前。”

霜秋的夜風吹落了他額角的冷汗,沿着兩鬓流淌,倒挂在他濃密的睫毛上。

元晦用力眨了眨眼,再睜眼時,眼中的混沌退盡。

他直起身子,擡眸看向七姑,神色近乎漠然,紛繁複雜的情緒一并湧入到那對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化作秋水中的一抹紅。

他似乎打算開口說些什麽,墨玉笙搶先一步打斷了他。

“多謝七姑好意。只是我本為天地逍遙子,随心所欲慣了。若為了茍生,被土精或是地龍困在這彈丸之地,與活死人又有何兩樣?”

墨玉笙這番話,與求死無異。

五年前,他在春山鎮混跡酒林,騙吃等死,是元晦的一句“不要丢下我一人”,讓他起了貪念,乃至于去神農谷赴死求生。

如今,就在方才,他卻又看透生死,選擇與元晦歸隐春山,直至油盡燈枯。

十萬八千裏走過,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他忽然意識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竟是由眼前這個青年人牽成了因果巡回。

可惜他豁然開朗,元晦卻似撞進了死胡同,魔障似地開口問道:“只要我下山,你就帶他回藥王谷?”

七姑點頭道:“自然,我與他也算有些眼緣。”

元晦閉了閉眼,極其輕微地抽了幾口涼氣,像是在極力壓抑和抽離某種痛苦,他喃喃自語道:“好……我師父……他就………拜托……”

他話沒說完,忽然從天而降個什麽玩意,硬邦邦的,不偏不倚砸中他腦門,元晦吃疼,“嘶”了一聲。

墨玉笙接口道:“疼嗎?疼就對了!”

元晦擡頭看去,兇器竟是那只在鬼門關摸爬滾打過幾次的竹簫。

墨玉笙黑着臉,俨然一個手握戒尺的私塾先生,大有誰胡言亂語就給人一頓胖揍的架勢。

他沉聲道:“你在無相寺待了那麽些年,讀的經書都還給和尚了?”

“一切諸世間,生者皆歸死。壽命雖無量,要必當有盡。你倒是給我說說看,這是什麽意思?”

元晦不知是不是被打蒙了,頹然地垂着肩,一聲不吭。

墨玉笙恨鐵不成鋼,揮手又是一抽,元晦不躲不閃,由着竹簫落在腦門上開花。

墨玉笙沉着臉道:“世間一切,有生就有死。或長或短,總有盡頭。誰還能不老不死,那不成妖精了麽?”

他說着,氣不打一處來,又朝元晦腦門抽了一下,“還有,你師父的事,何時輪到你做主了?你這是翅膀硬了,要飛到我頭上,自立門戶了?”

陡然間被扣上這麽大頂沖師逆徒的帽子,元晦有苦難言,只得委屈巴巴地看着墨玉笙,無力地辯解道:“我……我……”

墨玉笙以一記悶響,回了元晦蒼白的辯駁,下手比他的臉色還黑,落到額間卻只是親親地乖了一下。

墨玉笙收了惡狠狠的語氣,忽地話鋒一轉,低聲道:“春山天暖,現下趕回去,說不定還能看到桂樹開花。你不是說要制一盤桂花糕孝敬師父,還是說想一退六二五?”

元晦愣了愣,過了好一陣才從墨玉笙的話中品出了點滋味,他後知後覺地揉了揉暈紅的額心,呆呆地問道:“還能見到桂樹開花?我以為早敗了。”

墨玉笙白了他一眼:“你小子一走就是五年,留個爛攤子給我。這些年我可沒少剪枝澆水。”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墨某人會幹那等粗活?

自然是不會。

八成是翹着二郎腿指揮哪個倒黴的小藥童。

不過這并不妨礙元晦咧開唇角,笑得像個地主家的傻兒子,他用力點點頭,“好。我們一同回春山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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