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無眠

第66章 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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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笙沖蘇鐵笑笑,推着元晦,上了雲梯。

藤蔓載着二人升空,兩側流螢若星河璀璨,伸手可觸。

墨玉笙随手掬了一顆星辰,捧在手心,遞到元晦跟前。

元晦卻只是站着沒動。

墨玉笙只道元晦被赤練流螢吓得後怕,伸手拍了拍他肩頭,笑道:“別怕,這是冷水流螢,性子溫和。”

元晦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旋即笑笑,将溜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他原是想刨根到底,問個明白:墨玉笙今夜,是醉是醒?

瞧他那身手與嘴皮子的功夫,怎麽都不像醉酒之人。

可他若是清醒的,那個猝不及防的吻是怎麽回事?

那個轉瞬即逝的回握又是怎麽回事?

可當他看到墨玉笙手捧星辰,站在跟前,忽然便不想再計較那麽多了。

他若是醉了,我便陪他一道醉。

他若是醒着……我便将他那不經意走露的行跡,藏于心間。

這麽想着,元晦從墨玉笙手中接過星辰,難得喜形于色,抑制不住地傻笑出聲來。

墨玉笙瞧見他這副瘋魔的樣子,一會兒發愣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傻笑,心道:“他莫不是也被夜游小鬼纏上了?”

一行人上至崖頂,由流螢開道,不足半個時辰,走出了亂子林。

藥王谷內,別有洞天。

奇花異卉夾道而生。

有的透明如冰晶,花瓣下暗紅文理似蛛網遍布,乍一看似蒼白肌膚下游走的血脈;有的花徑一人臂長,花蕊處空心,仿佛是開着一張血盆大口,随時準備吞并活物。

相較之下,在腳底游走的土精倒成了尋常之物。

七姑簡單交代了幾句,與幾人分道,由蘇鐵領着師徒二人去了膳房。

幾人入座不久,便見個與蘇鐵年齡相仿的丫頭端着熱乎的飯菜進來。

元晦起身相迎,那丫頭怯生生地打量了二人幾眼,簡單行了個禮,退出了膳房。

蘇鐵見她走遠,方才開口道:“這是湘琴。她不會開口。兩位公子莫見怪。”

墨玉笙有些惋惜:“這麽好的姑娘……”

蘇鐵笑道:“不必可憐,主人定會找到方子醫好她的。”

墨玉笙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恐怕連七姑都……”

蘇鐵打斷他,“不是先天的。是被人下了毒。”

墨玉笙皺眉道:“是什麽人,如此歹毒?”

蘇鐵接口道:“她爹娘。”

墨玉笙啞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蘇鐵笑笑,“這沒什麽。我也是被爹娘遺棄的。”

墨玉笙滿臉尴尬地僵在原地,這種場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面無表情顯得冷血不能共情好像也不是。

蘇鐵善解人意地寬慰道:“墨公子不必在意。我與湘琴何其幸運,遇到了主人。她教我們習武識字,煉丹治藥。在五毒山,我們名義上是主仆,她待我們卻如家人。”

墨玉笙沉吟片刻,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問:“你可知江湖人是如何看待七姑的?”

蘇鐵好似知他所想,先一步答道:“對我而言,主人是恩人,是好人,是善人。別看她面上冰冷,不茍言笑,其實是豆腐心。今日在亂子崖底,她也只是試探,并沒有真正動殺心。想必你們二位也看出來了。”

墨玉笙敷衍地笑笑,心道:“還真沒看出來。”

晚膳過後,蘇鐵領着二人進了廂房。

客房簡陋,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木桌,外加兩條板凳。

蘇鐵道:“藥王谷顯少進生人,就這麽間空餘的客房了。辛苦二位公子将就幾天。”

師徒二人不經意對視了一眼,目光交錯的剎那不約而同地彈開,好似多停留一瞬就會被對方的眼神燙傷似的。

蘇鐵絲毫沒有注意到空氣中浮動的微妙的尴尬,繼續說道:“二位公子是打算在木床上擠一擠,還是另外在地上鋪個褥子?”

“另外鋪個褥子。”

兩人異口同聲,目光卻又毫無默契地瞥向不同的方向。

蘇鐵笑笑,摸着下巴評價道:“城裏來的公子,到底是講究些。”

她搬來床褥子,打點好一切後,關了房門。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滞。

墨玉笙和衣坐在床頭,元晦穿戴整齊地坐在床下,兩人視線在這巴掌大的地兒亂飛,就是碰不到一塊。

最終元晦率先開口道:“這會兒熄燈?”

墨玉笙“嗯”了一聲,元晦起掌掐了油燈。

屋內頓時漆黑一片,墨玉笙摸黑除了衣袍,迅速鑽進被窩。

末了,他又覺自己可笑:“我在害怕什麽?他毛沒長齊的時候,還往我懷裏鑽過呢?”

這麽想着,他僵硬的身子微微放松了些許,卻不太敢動彈。

黑暗中,元晦抱膝端坐着,遲遲沒有躺下。

他的雙眼逐漸适應了黑暗,已經能借着微薄的光亮勾勒出床榻間那人如畫的側顏。

他頓了頓,開口道:“師父,睡了嗎?”

墨玉笙自然沒有睡,非但沒睡,還大有失眠的前兆。

他卻不敢開口,只敢閉嘴躺屍。

李鬼夫婦怕是上天派來消遣他的,送的黃石酒非但沒能辟邪還引得小鬼上身,弄得自己酒後失态,做出那等……禽獸之事。

好在當時借醉酒的名義糊弄了過去,又有他精湛演技的加持,只消抱頭睡上一宿,再裝聾作啞半日,此事大概率可以就此翻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七姑從天而降橫插一腳……

他怕極了元晦問出那句:“你真的醉了嗎?”

因為時至今日,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是醉是醒。

元晦見墨玉笙沒有吭聲,頓了片刻,忽地站起身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

墨玉笙那不太管用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細碎的腳步聲,衣料上下浮動的摩擦聲,還有身邊人克制又隐忍的呼吸聲都一絲不漏地鑽進了他的耳裏。

墨玉笙登時心跳如雷,幾乎是屏住呼吸,連吞咽聲都壓在喉間,他分不清,是害怕元晦看出他在裝睡,還是害怕元晦有些別的什麽舉動。

好在這時門從外面被推開,丫頭蘇鐵端着鼎暖爐走進屋。

“主人說墨公子體寒,吩咐我加點碳火。”

邊說,邊将暖爐放置在床尾,出了屋。

就當墨玉笙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時,元晦的氣息又陡然逼近。

墨玉笙後襟濕了一大塊,心道:“他若是誤會了,做出些傷天害理的舉動該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該裝醒了?”

胡思亂想間,元晦卻只是卷起挂在床沿的被角,輕輕覆在墨玉笙身上,将他裹嚴實了,而後退下。

墨玉笙辛苦地閉着眼睛,全部意識都集中在一雙耳朵裏,直到聽見元晦睡下,他才微微松了口氣,随之而來的卻是泉湧般的憂思。

今日是蒙混過關了,明日呢?

是夜,師徒二人不謀而合地……失眠了。

一個拼命摁住僵化過度渴望翻滾的身子,連根手指頭都不敢動,生怕鬧出半點動靜。

一個輾轉反側,手腳無處安放,活脫脫一條擱淺的游魚,往哪兒蹦跶都不對路。

最終,元晦起身,從外袍的暗袋中掏出香囊,放在枕邊。

桂花餘香尚在,還未散盡,與安神香交織,平了元晦紛繁的思緒和躁動的春心,終結了他項上靈魂的流浪。

他輕輕合了眼。

另一邊,好不容易攢了點睡意的墨玉笙,在聞到那股熟悉的桂花香時,頭腦輕微一聲轟鳴,徹底清醒了。

所以他在崖底醉酒時聞到的桂花香,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他沒醉……

其實墨某人年輕時混跡江湖,人送外號“千杯不倒”,區區一壺驅邪的黃酒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他心裏也隐約明白,只是不想承認。

因為公子有心,可惜……是将死之身。

墨玉笙就這樣睜眼到四更天,直到眼皮打架不得已合上,才迷糊了一會兒。

醒來時,天已亮透。

床下的褥子被人整齊地疊放到牆角,屋內空無一人,除了兩眼青黑的他。

他活動了一下僵如石柱的身子骨,只覺得每個關節都在咆哮,控訴他的無情。

墨玉笙自嘲道:“我的苦水又能向誰人倒?”

正這當,元晦推門進了屋。

他一眼便見到坐在床頭的墨玉笙,邊取過外袍給他披上,邊問道:“怎麽不多睡會兒?”

墨玉笙“嗯”了一聲,見他手中捏了根翠綠色的草,細細嫩嫩的,像根頭釵,問道:“這是什麽?”

元晦道:“四葉草。”

墨玉笙看了半晌沒看出什麽特別之處,便又道:“捧束鮮花回來多好。”

元晦笑笑。

四葉草是苜蓿草的一種,大多是三葉的,十萬株苜蓿草中,才出那麽一株四葉草。

亦如紛繁錯雜的蛛絲中兩人間牽出的那一線緣分。

倘若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要有多深的緣分,多少個前世,多少次回眸,才能換得今生在墨玉笙面前駐足停留這麽些年?

他沒有吐露心跡,只是淡淡道:“早上出門遇到蘇鐵姑娘,說幽泉澗有種叫蜉蝣的花,人稱月下美人,夜裏開花,一見朝霞便敗。得空你我一同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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