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前塵
第67章 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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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曹操曹操到,恰逢蘇鐵推門進來。
“二位公子先随我去用早膳。飯後請墨公子移步佰蟲居,主人要見你。”
她瞄了一眼元晦手中的四葉草,驚道:“吉祥草。元晦公子好手氣。”
元晦笑笑,“希望是個好兆頭。”
早膳過後,蘇鐵領着墨玉笙二人來到佰蟲居。
佰蟲居聽着瘆人,實際與尋常的藥坊無異,屋前竹簍裏晾着各式各樣的藥材,多以草木為主,偶有蟲獸。
前院長滿了花花草草,高矮各一,形态各異,沒有被人精心料理過的痕跡,随性瘋長的樣子倒是随了谷主的性子。
元晦跟着墨玉笙,一只腳剛踏進屋,被蘇鐵截在門外。
蘇鐵道:“元晦公子請留步,主人只說要見墨公子。”
元晦橫跨門檻,全然沒有收腿的意思。
蘇鐵不好強行趕人,只得求助地看向墨玉笙。
果然,這潑皮無賴被墨玉笙一個輕飄飄的眼神就請出了門。
半柱香後,蘇鐵開門出來。
元晦正坐在石階上,無知無覺地撥弄着院中花草。
他聽見開門聲,飛快地站起身子,迎了上去,手中還無意識地刁着片奄奄一息的海棠花瓣,“如何?”
蘇鐵見滿地殘枝,幾乎要抽過去。
魚腥草,幽靈蘭……這可都是煉制百化丸的上等藥材……
主人若是知道了,大概會氣得投毒……
元晦見蘇鐵一臉菜色,疾聲道:“我師父他如何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蘇鐵扶額緩了口氣,指着滿目瘡痍幾乎被薅禿的地皮道:“公子不如先關心一下自己……找個地方避避風頭吧……”
佰蟲居內,七姑一身紅衣,端坐在裏屋。
墨玉笙大大方方迎了上去,嘴皮子像抹了蜜糖,“原以為青春永駐只是美好的願景,見了師叔祖才知,是弟子孤陋寡聞了。”
世人皆愛溢美之詞,何況還是出自這麽個顏如玉樹的男子之口,七姑面上不動聲色地啐了一句,“油嘴滑舌,叫我七姑”,看向墨玉笙的目光卻是柔和了不少。
她伸手搭上墨玉笙的心脈,旋即驚道:“你中的是茴夢香?”
聽那語氣,仿佛墨玉笙獲了頭賞。
墨玉笙苦笑道:“七姑明察秋毫。”
七姑點點頭,“此毒取自茴夢草,乃西域三大奇草之一,為稀有物種,傳說長在精絕戈壁,掘地三尺也難得一株。”
墨玉笙自嘲道:“如此說來,我運氣還不賴。”
七姑不做理會,繼續道:“茴夢香不會馬上致死,會逐步侵蝕髒器和筋脈,讓中毒者清醒地看着自己無限接近死亡,可謂是陰邪殘忍至極。偏生此毒天下無解,當年古墓仙子白龍與銀狐大俠韓柳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連他倆都沒能逃過一劫,最終死于茴夢香之毒。”
說話間,語氣流露出少有的惋惜。
她原是對這些個所謂的名門正派嗤之以鼻。滿嘴的仁義道德之乎者也,背地裏卻兩面三刀,陽奉陰違,壞事幹盡,這些人落在七姑眼裏,連條惡犬都不如。
唯有白龍和韓柳二人是個例外。
當年二人感情驚世駭俗,既是年下又是師徒,即便放在當下也大逆不道,有違人倫。為斬斷情愫,還韓柳半世清白,白龍服下茴夢香,許下十年之約悄然離去。然而韓柳卻并未遂她意,她離去的第二日,韓柳人間蒸發。
有說他尋到精絕戈壁,以一株茴夢草,随了自己半生緣。
前塵往事,回首向來蕭瑟處,多是一聲嘆息。
七姑頓了頓,問道:“你是何時被人下得毒?”
墨玉笙:“約摸八九年前。”
七姑面無表情地評價道:“你能茍延殘喘這麽些年,一來你筋骨清奇,內功渾厚;二來你祖上積德,祖墳冒煙。”
墨玉笙苦笑道:“七姑過獎。若不是師父費盡心力,為我兩次洗血,我墳頭的雜草怕都有三尺高了。”
七姑又道:“既有師兄為你做主,為何不早些接受洗血術?若能及時洗血,你身子不至于被侵蝕到這份田地。”
墨玉笙搖頭道:“少時輕狂,不懂惜命。”
七姑點點頭,似乎對這個回答頗為鐘意,眼前人随性瘋魔之态,倒是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她擡手指了指身邊的床榻,話鋒一轉:“寬衣躺下。”
前一刻還在談論生死,下一刻直接讓人寬衣解帶,饒是墨玉笙臉皮比城牆還要厚,也沒能馬上進入狀态,僵在原地半晌,愣是沒動手。
七姑冷眼看着他,哂道:“要我動手?”
墨玉笙退後半步,捂住腰間系帶,他絲毫不懷疑七姑的真誠,“不……不必……”
七姑面無表情道:“放心,你不是我的菜。”
墨玉笙:“……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墨玉笙除去上衣,躺在床榻間。
七姑從一旁的抽屜裏掏出個玉盒,做工精致,也不知裏面存放了何種的靈丹妙藥。
墨玉笙好奇心重,撐起半個身子,朝玉盒裏窺了一眼,就是這一眼,差點沒将他送走。
只見巴掌大小的玉盒裏,密密麻麻的蠱蟲在攢動。
墨玉笙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明知故問:“這……這是什麽……”
七姑:“金蟬蠱。”
墨玉笙有種不祥的預感,結巴道:“作……作什麽用……”
七姑惜字如金道:“排毒。”
墨玉笙蜷了蜷身子,絕望地問道:“如何?”
七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慢條斯理道:“爬進你的身子,吸食你體內的頑毒。”
墨玉笙兩眼一黑,差點背過氣去。
墨玉笙其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尺蟲,其中又以那種圓滾滾肉乎乎捏一下能爆汁的為最。
那是在腦海中匆匆一過都能激起渾身雞皮疙瘩,叫人頭皮發麻,身體痙攣的程度。
如今不是一只,是一群,還得容它們進入自己體內撒野,那滋味簡直生不如死。
換做從前,他早就翻身而起,拍屁股走人了。
可如今,他只是面目猙獰地躺在床榻間,任人魚肉。
因為今非昔比,他不再孑然一身。
七姑取出一粒藥丸,遞到他跟前,“服下這枚金蟬丸,你會陷入無知無覺的境地。到時候我會以哨聲為引,催動蠱蟲,他們會尋着金蟬丸的氣味自你耳鼻口處爬入體內。”
墨玉笙掙紮了半晌,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服下了藥丸,軟若無骨地趟在床榻間。
金蟬丸的藥效來得極快,半盞茶的功夫,他便覺得昏昏沉沉。
就在他的意識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際,他渙散的眼眸倏地聚起淩厲的光華,他驟然起身,好似回光返照一般用盡全力抓住七姑的腕子,似在滾滾湍流中抱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收了平日裏慣有的輕浮,表情顯得極為凝重,“我會死嗎?”
七姑皺眉道:“怎麽?忽然知道怕死了?”
墨玉笙垂下眼睫,沉默地點了點頭,“是。”
七姑冷言寬慰道:“你早晚會死,但不是今日,不會死在我手裏。”
墨玉笙沉吟半晌,又道:“我還有多久可活?”
七姑回得委婉:“積重難返。你被茴夢香蠶食鯨吞七八年,又遭兩次洗血的反噬,身子骨早已枯如朽木。即便是聖手在世,也無法叫你回春。”
墨玉笙不依不饒地追問道:“還有多久?”
七姑斟酌半晌,道:“你不願留在藥王谷,我只能另尋他法,傾我全力,或可保你三年。”
墨玉笙點點頭,嘴角微蜷,無聲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語道:“夠了……足夠了。”
足夠與他好好地道別了。
而後,他的意識被金蟬丸抽離了體內,身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留下一抹輕愁挂在他隆起的眉間。
七姑低頭看着他,似是發出一聲極細的嘆息。
她一指探到墨玉笙眉心,待到他眉間輕愁散盡,方才起哨。
哨起,金蟬蠱緩緩蠕動,爬入墨玉笙體內,不多時他的胸口出現密匝匝的鼓包。細看去,那鼓包在胸腔與腹腔間徐徐游走,而後散入四肢百骸,不見了蹤影。
臨近旁晚,七姑再次起哨。
肌膚之下的蠱蟲慢慢朝胸口聚攏,而後順着脖頸而上,不出一會兒,黑黢黢的蠱蟲從墨玉笙的鼻孔和耳孔中相繼鑽出。
墨玉笙是個不折不扣的藥罐子,耐藥性較之常人要強不少,在蠱蟲尚未爬盡之前金蟬丸已快失效,彼時,他意識已經回籠,雖然四肢尚動彈不得。
于是乎,墨某人只得清醒地躺屍看着自己被蠱蟲淩遲。
半炷香後,七姑将金蟬蠱裝回玉盒,問道:“現下感覺如何?”
墨玉笙面白如紙,生無可戀地吐出兩個字:“惡心。”
七姑冷笑一聲,道:“這玉盒裏裝的乃蠱中瑰寶,比黃金玉器還貴重,天下間有多少人求而不得。”
墨玉笙不敢将七姑得罪得太狠,慌忙陪笑道:“弟子命賤,山豬吃不來細糠。”
他頓了頓,又由衷地感嘆道:“七姑大恩大德,弟子無以為報。”
七姑冷言道:“不必謝我。我只是還師兄一個人情。”
她眼底動了動,話鋒一轉,問道:“師兄這些年……過得如何?”
姜悅卿如今兒女繞膝享盡天倫之樂,自然是過得極好。
只是當年他違抗祖訓私下在斷魂草中動了手腳,這麽些年,七姑亦對他念念不忘,兩人之間要說沒點什麽,實在難以服衆。
墨玉笙拿不準是該如實相告還是随口編個苦情的幌子,畢竟七姑性子比風雨還難測,保不齊她聽說了姜悅卿移情他戀,醋意大發,将氣撒到自己頭上。
他于是斟詞酌句道:“師父他……老當益壯,壽比蒼松。”
七姑點點頭,“一晃二十餘年,師兄的孩子也該如你這般年紀了吧?”
墨玉笙聽不出話中好歹,生怕誤觸七姑逆鱗,只得答非所問道:“師父常常提起您。”
“哦?”七姑目不錯珠地看向墨玉笙:“他說了些什麽?”
墨玉笙頂着七姑比刀子還鋒利的眼神,汗如雨下。
他心虛地垂下眼眸,硬着頭皮道:“他老人家說……很是挂念你。”
七姑冷笑幾聲,并不接話。
姜悅卿是出了名的牛脾氣,一張嘴更是比鐵板還要硬,這樣的人會說諸如“我很挂念她”之類的軟話?
墨玉笙心知自己露了馬腳,厚着臉皮笑了笑,旋即轉了話題:“七姑僑居五毒山多久了?”
七姑:“十年有餘。”
墨玉笙沒話找話道:“五毒山地處偏僻,為何選在此處落腳?”
七姑正俯身将玉盒放入抽屜,聞言身形陡然一滞。
墨玉笙見她久未開口,只道自己踢中了鐵板,正準備夾尾巴跑路,不料七姑驟然轉身,緩緩吐出三個字:“因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