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情窦
第68章 情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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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字出口,七姑像是卸了寒冰築的面具,露出張冰封千年的凡人面皮,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皆上眉頭。
“因為誰?”墨玉笙本能地接口道。
七姑不做理會,兀自将目光放得悠遠,“那時他遭劍魔反噬,遠走五毒山,被我所救。我對他一見鐘情,陪着他靜養療傷,與他相識不過十日,卻是我窮盡畢生都再求不得的時光……”
七姑話說得沒頭沒尾,墨玉笙敏銳地抓住“劍魔”二字,他似乎是想明白了些什麽,頓時如遭雷劈。
他試探性地問道:“不會是……周懷恩前輩吧?”
周懷恩,前武林盟主,即便已經絕跡江湖多年,依舊是一衆待嫁春閨們茶餘飯後肖想的對象。
七姑再怎麽心狠手辣也是個女人,逃不過情關,情種周懷恩本也無可厚非。
只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武功門派雖五花八門也分個三六九等,其中以蠱毒為最次,再如何出類拔萃也為人不齒。
七姑早年間行事偏激,稍有不快就以毒伺候,可謂是聲名狼藉。這麽個妖女,與周懷恩真真是雲泥之別,湊成一對簡直人神共憤。
七姑冷眼瞧着他,反問道:“是又如何?”
墨玉笙火速整理了亂飛的五官,張口就來:“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珠聯璧合……”
七姑不屑一顧地笑笑,“世人皆喚我作毒婦妖女,我偏要染指仁人君子,便是天王老子降世也休想斷我情緣。”
然而下一刻,她的神情驟然收冷,“可惜……感情一事需得兩廂情願,并非我一人做得了主!他寧願守着把破劍孤獨終老,也不願讓我留在身邊……我便只得侯在這空無一人的山谷,坐等他回頭……”
墨玉笙愕然。
他大抵知道七姑深情卻不知情深至此,竟甘願用十載二十載乃至餘生去祭奠那昙花一現的朝暮。
他嘆了口氣,明知無用,還是寬慰道:“周前輩他是蓋世英雄,心懷天下,兼濟蒼生。”
七姑冷聲道:“去他的天下,去他的蒼生。我寧願他是身無長物的尋常百姓,也好過做這一身傷病的蓋世英雄。”
墨玉笙默然。
若是能與君朝暮,誰又願愛別離苦?世間之事,多是無可奈何!
七姑頓了頓,忽地問道:“你可聽說過長夜未央?”
墨玉笙點點頭:“自然。”
七姑神色倏地變得凄厲,“少游即是未央劍的護劍人。他這一生都在與劍魔纏鬥,未曾有過一日安生,未曾有過一夜安眠。為了與劍魔抗衡,他修煉無情道,斬斷七情六欲……可是人非草木,若是壓抑情欲,與行屍走肉又有何異?”
“可我不在乎!便是副沒有魂魄的軀殼,我也心甘情願地守在他身旁。只是……他卻不懂我的心,怕連累我,許不了我長久,将我拒之千裏……”
她低低笑了幾聲,神情凄婉。
這一刻,她不再是心狠手辣的毒手七姑,只是名為情所困的深閨怨人。
她輕嘆了一聲,恨聲道:“他不辭而別,留下封書信叫我忘了他,離開故地,重新來過。可我又豈能遂他願?”
“我偏要在這耗着,耗到油盡燈枯,讓他後悔!誰叫他越俎代庖,替我謀劃後路?”
…………
七姑用最狠的語氣,傾訴着最柔的情腸。
墨玉笙站在一旁,目光分明落在七姑身上,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中卻倒影着另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對他說:“你又為何越俎代庖?”
那人對他說:“我不在乎!”
那人對他說:“我等你。”
…………
墨玉笙閉了閉眼,只覺混沌不堪。
他的心頭被千愁萬緒堵得滿滿當當,倫常添上一道,生死添上一道,血仇再添上一道,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可恍惚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這混亂無序中翻滾着,掙紮着,直至緩緩露了頭角。
墨玉笙佝了佝身子,輕輕吐出口濁氣,跟着七姑出了門。
門外,丫頭湘琴正在打掃院子。
慘遭元晦毒手的草木被收拾得七七八八,還有幾朵海棠花呈屍院中,沒來得及清理。
湘琴聽到腳步聲,擡頭看見七姑,慌忙打手語道:“不是我弄的。蘇鐵姑娘讓我來收拾。”
七姑淡淡地掃了一眼簸箕裏的魚腥草屍體,目光長久地落在離了枝頭沾了些許泥土顯得不再妖嬈的海棠花上,丢下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揚長而去。
墨玉笙倚着門框,耳旁回蕩着七姑的話,久久沒能挪步。
良久,他緩緩擡頭。
日落西山,薄暮微寒。
谷中水汽漸起,山風催着白霧四處流走,使得天色混沌,暧昧不明,只能從霧薄雲開處,隐約窺見乍現即隐的落日殘陽。
墨玉笙緊了緊領口,朝湘琴打了個招呼,低頭走出了佰蟲居。
沒走出幾步,被人從身後叫住。
墨玉笙轉身,是丫頭蘇鐵,手中端着個空藥碗,碗中還殘留着一些藥漬。
墨玉笙疑道:“蘇鐵姑娘身體有恙?”
蘇鐵擺手道:“墨公子莫詛咒我。”
墨玉笙頓了頓,道:“谷中還有其他客人?”
蘇鐵目光閃爍,沒接這茬,看樣子,似乎不便透露來人身份。
偏生墨玉笙好奇心重,他于是打趣道:“難不成蘇鐵姑娘金屋藏蕭郎?”
蘇鐵長居深谷,不谙世事,哪裏經得起這等調笑,一張俏臉憋成豬肝色,當即脫口道:“是……是兩位故人。”
這些年七姑深居簡出,可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慕容羽觸角伸得這般長,都多年尋蹤無果,最終意外借無影之口才得知她的下落。
蘇鐵口中的故人莫非是……
墨玉笙問道:“那二人可是無影與沈清淵?”
蘇鐵愣了愣,旋即點了點頭,對墨玉笙的崇拜之情瞬間又多了幾分。
蘇鐵:“你們認識?”
墨玉笙點點頭,“有過幾面之緣,算是故交。”
墨玉笙低頭看了眼藥碗,問道:“這藥是給誰的?
蘇鐵如實道:“沈公子。”
墨玉笙道:“沈清淵?他出了什麽事?”
蘇鐵面露愁容:“唉!入谷月餘,他幾乎不眠不休粒米未進,成天就靠着點酒水度日,人消瘦得形如枯槁。主人心疼他,熬了些補氣凝神的湯藥差我送過去……”
墨玉笙腦海中驀地浮現出沈清淵心素如簡,人淡如菊的模樣。這樣的人即便在酒桌上,也端得是風雅君子的謙謙做派,他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會借酒度日,喝得爛醉如泥。
墨玉笙皺眉道:“無影呢?兩人不是形影不離,怎麽不攔着他?”
蘇鐵嘆了口氣,臉上的愁容更甚,“無影公子至今昏迷不醒。”
墨玉笙:“他患的什麽頑疾,怎麽連七姑都束手無策?”
蘇鐵搖頭道:“不是病症,是被人所傷。沈公子将他帶來藥王谷時,他幾乎已經斷了氣。主人那是在與閻王爺搶人。”
她頓了頓,想起當日的情形,猶自心悸,臉色變得慘白。
“劍傷刀傷加起來幾十處,幾乎體無完膚。全身筋脈寸斷,足筋和手筋也被人挑了去。胸口被刺了七劍,劍劍致命,若不是他天生構造異于旁人,心髒長在右側,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
墨玉笙倒抽了口涼氣,緩了好一陣才開口問道:“七姑呢?怎麽說的?人能救回來嗎?”
蘇鐵搖頭道:“主人說她能保無影公子魂魄不散,卻聚不了他的精氣……”
墨玉笙不死心,明知故問:“七姑這話是什麽意思?”
蘇鐵:“一切看造化。興許……興許就這樣長久地睡下去了……”
墨玉笙只覺得心口涼飕飕的,是那種即便架上碳爐小火慢煨,也暖不透的寒涼……亦或是悲涼。
一個出身名門的白衣,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一個修的是斷情斷欲的無情道,一個煉的是兇狠陰毒的無影爪。
兩人的命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糾纏成對世俗的背離與嘲諷。
原以為二人能沖破束縛,淩駕于俗塵之上,卻不想還是叫這弄人的命運拽落凡間,摔得粉身碎骨。
不過月餘前,在幽谷居。
墨玉笙問無影,“值得嗎?”
當時的他沒能得到無影的回答。
如今墨玉笙很想再當面問上一次,“值得嗎?連命都搭上了。”
可惜無影卧榻長眠,已經開不了口了。
恍惚中,墨玉笙的耳邊驀地響起一聲熟悉的低語,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溫潤如玉,清如山渌。
那人說:“值得。”
墨玉笙愕然擡眸。
眼前除了蘇鐵并無旁人。
他閉了閉眼。
原來那人早已住進了他的心底。
蘇鐵猶在一旁念念叨叨,“你說好端端的兩個人,怎麽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幾個月前,兩人來取解藥時分明還神采飛揚,談笑風生……如今竟就要天人兩隔了……”
她有感而發,忽而念道:“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人”字音還未落,她感到身旁驟然起了一陣疾風,蘇鐵側目看去,身旁人足尖輕點,在虛空中幾個借力,化作翩翩驚鴻,飄然而起。
蘇鐵端着空碗,站在原地,看着那墨綠色身影一點一點闖進秋晖深處。
一聲烏啼劃過天際。
蘇鐵聞聲望去,氤氲的水汽不知何時散盡,只見斜陽低挂西山,澄澈一片。
蘇鐵嘆道:“什麽夕陽,美成這樣!”
作者有話說:
終于開竅了。
憋得好辛苦(°3°)